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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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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俏丽“丫鬟”咳了几下便头也不抬地自腰间迅速拽出一个小巧荷包,却被冷眼旁观的商天颂将小巧荷包一脚踹飞,又扯起那“丫鬟”的一头长发令其脸面朝天,对着那张俏脸将整壶江东竹叶青劈头盖脸地浇洒了下去……那“丫鬟”也不挣扎,只是双目紧闭、屏住呼吸、轻蹙娥眉、默默忍受,而那俏丽娇媚的容妆,在酒水的洒洗之下换成了一张并不陌生的俊美白脸。

    “爹爹......”商亦刚站起身轻轻开了个口,却被商天颂“啪!”地一个巴掌又扇回了座儿上!

    但见商天颂指着自己闺女的鼻子,紧绷着国字脸冷声言道:“你以为你跟这个下九流的龌龊勾当能瞒得过我么?多等个三十年再来瞧瞧我商天颂是否老糊涂了吧!”

    商亦单手捂着半张肿脸,嘴角流出一线血丝也不敢去擦拭,两眼惊惧双唇轻颤地呆坐着不动,发髻上那支三珠鎏金钗摇摇欲坠也毫无知觉,可她亲爹并不为其可怜之态而心软,只是冷冷瞥了她一眼便斜睨着俏丽“丫鬟”阴沉言道:

    “兴旺……哦不!应叫你董相如才对!当初是你这个伶人跟着吾儿进的商家堡,既然如此,那便随着吾儿一同辞世吧!”

    懒得再看董相如一眼,商天颂叫了两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进来架起董相如就往外拖,谁知方才默不作声的董相如此刻却抬起脸来对着商天颂冷笑道:

    “说我下九流??哈哈!我是个戏子是没错,但你又是个什么好东西?别人嘴中豪爽仗义的商家堡堡主,在我这个下九流的戏子眼里……不过是个淫人侍妾的衣冠禽兽!!我与我娘亲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下流畜生!!!”

    董相如说道最后两句时已是骂得声嘶力竭,此人穿着一身女装,梳了个丫鬟发式,脸上都是溶化了的脂粉,但口中谩骂的嗓音却明显是个男子,叫人看着很是奇怪,若不是董相如双眼憎恨甚至是恶毒地死盯着商天颂,倒还真有些滑稽成分在里头。

    商天颂也不搭理,只是起身对着陈琼玖、乐聆音拱手致歉,那董相如见了立时咬牙将戴于手腕藏于袖间的一只玉镯取下,狠狠扔到了商天颂的脚边。

    商天颂随意看了一眼,却不禁脸色一僵,立刻挥手令两个汉子退下,拾起玉镯观测了两眼,又一声不吭地上前走了几步对着董相如上下打量,最后凝视着董相如的五官面容,眼神变幻莫测。

    董相如喘匀了几口气便从猩红地毯上慢慢站起身,眼神倔犟地与商天颂对视,不多久却忽然侧脸一笑,取出丝帕擦净脸面,将那身松垮不堪的女子服饰打理齐整,又散开发髻将一头凌乱长发理顺拢在脑后,用根缎带简单扎了……如此几下整个人顿时干净顺眼了许多,但又不知怎的,在那一身女子衣裙及简洁长发的衬托之下,男儿身的董相如却显出了别样的温婉柔美.......

    “如何?”

    董相如平静地对着商天颂轻轻一笑:“乳母说……我的样貌七分肖像于娘亲,若是再换上这般发式,那便是九分的肖像了。”

    就在董相如打理齐整后对着商天颂一笑伊始,商天颂心底最深处那一层便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条缝,十多年前的那件旧事渐渐浮现在他的眼前……商天颂犹如遁入梦境,似悲似喜地轻唤了两个字:

    “阿兰......”

    “收口!”方才还温柔笑颜的董相如,一下子深恶痛绝红着眼睛大喊,“不准你再糟蹋我娘亲的名讳!!”

    商天颂被董相如的这句话激得一个愣神,随后他的表情既又惊又疑,心中一阵汹涌澎湃,却听得董相如冷笑着开口翻出一件旧案:

    董相如的亲母本为乡间出名的豆腐西施,因生得美貌而嫁了县里的马举人做小姨娘。

    董相如本姓马,出生于书香门第,虽为姨娘所生但终是男丁,且长得如其母那般俊美可爱,故而自幼讨得马举人欢心。

    商天颂与马举人相识,有一年上门拜年时下榻之夜醉酒强要了马相如亲母,第二日却安然离去而马举人居然不予追究!

    马相如亲母终日泪流不止、日渐病容,而马举人的一干妻妾借机挑拨致使马相如亲母失宠。

    对着家中后院不宁,马举人不胜其烦外出游历,谁知二个月归家后得知马相如亲母诊出了喜脉!

    书香门第族规森严,虽说马举人心知并非马相如亲母之过,但为了家族颜面仍旧令人将她封口落井,草草埋了那一尸两命!

    当时年仅六岁的马相如亲眼看着自己的娘亲面如死灰遭受着马氏族人的一路唾骂,被两个粗糙强壮婆子蛮力拉扯着跌跌撞撞拖押至那一口深井之旁,下.体隐约见了血红却无人怜悯,反而在马氏族长满口仁义道德的一番结辞之后,被马举人亲手推入井中!

    无人对这个“失节”妇人流露出一点点的慈悲,甚至有几个老者仍旧对着那吞噬了两条人命的深井骂骂咧咧,待得众人扬长而去之后,马相如才被乳母自灌木丛中带出来……一老一幼对着那口深井彻夜痛哭.............

    六岁的孩子心中其实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那夜母亲泪流满面,父亲在一旁低声劝解,两个大人都以为儿子已经熟睡,却不知马相如清楚听见他那饱读圣贤书的举人亲爹悻悻地对母亲说:

    “这几年家里头的进项一蟹不如一蟹,若是我今年再捐不着一官半职,只怕就此家道中落了……阿兰,就委屈你这一回........商堡主英雄好汉,我看得出他一眼就喜欢上你了.......商堡主有钱有势,听闻他的同门师弟还是洛州神机营副将,若是有商堡主相助,我马家必有东山再起之日!”

    “到了那时,阿兰你便是我马氏全族的大恩人,咱们的儿子相如虽说是庶出,但相如他也能子凭母贵,今后更是前程似锦平步青云了!”

    “阿兰,就算不为我着想,你也要为你的相如用心思虑,一个家道中落的庶子,将来能有什么好??”

    “........................................”

    第二日夜宴,马相如被马举人带着去给那只闻其名的商堡主敬酒。不惑之年的商天颂满脸慈爱抱起马相如,并赠予了一块长命锁。

    心中懵懂的马相如看着眼前那个微蓄黑髯的商堡主,并未觉得此人面目可憎,反而商堡主那张国字脸的正气之容令马相如觉得商堡主比马举人有着更好的举止气势,似懂非懂的马相如还对着商堡主甜甜一笑,惹得商堡主心中开怀不已,在马举人的相请之下不禁又多喝了几杯酒。

    马相如欢喜地揣着那块纯金打造的长命锁回房,要与娘亲说那商世伯和蔼可亲,但这一夜,他的娘亲并未回房。

    之后的日子,便是马相如的噩梦,正房大娘与几个姨娘的冷嘲热讽,父亲的恼羞成怒却又不敢发作,母亲痛哭压抑的以泪洗面,令得六岁的马相如也跟着惶恐和无助,但终在眼睁睁看着形同枯槁的母亲被脸色铁青的父亲毫不留情地推入深井那一刻,他的世界崩塌得面目全非!

    那一夜,马门董氏死了,马相如也走了。

    他不愿再与那泯灭良知的生父同一屋檐,甚至不屑去做那是非不分假仁假义的马氏子孙!他改随了母姓,跟着乳母乔装打扮流离于各州,却在溱州时乳母一病不起,因着药费无依,卖身入了戏班,又因着与母亲肖似的俏美面容,戏班师父毫不犹豫教他入了旦行,待得十五岁出科,更是一亮嗓子唱成了名角儿。

    达官贵人们时不时会请他们戏班入府唱戏,明着暗里对董相如起了心思的一数就是一大把,而董相如只管唱戏,攒了银钱好给乳母瞧病买药,好在乡下置办些许良田家产给乳母养老。

    娘亲含冤而亡,董相如便于乳母相依为命。

    可就在他十六岁那年,有一位圆脸青年捧着一碗酒,笑呵呵地说道:“董相公唱得实在是好,绕梁三日也不足以言表,在下商亓,敬董相公一杯。”

    在听了这圆脸青年自报姓名之际,又抬眼瞧见了那人高举的双手袖子之上的繁琐花纹……往日里对那些个富贵子弟不善言辞的名角儿董相如,却破天荒头一次翘着唇角扬着眉眼,接过那碗酒,爽快地一饮而尽。

    在周遭几个世家子弟聒噪的起哄声中,商亓听见了自己纷乱的‘咚咚’心跳声,他在怔忡之间并未发觉自己那喉结滚动的呆傻样,而董相如对着商亓难得地又笑了,因为他方才只是觉得那繁琐花纹眼熟,一碗酒饮下之后,他清楚地忆起那繁琐花纹是在哪里见过,连带着商亓的那张脸,他都觉得越看越像!

    待得商亓在枕边信誓旦旦地说,要带董相如回商家堡时,董相如又笑了,整夜*令得董相如面若桃花,那一笑更是俊俏无匹惹得商亓的双手又一次爱抚起来,心中更加认定了今生只要此刻与自己同寝之人。

    然而,商堡主连见都不愿见他们一面,只有商家堡二小姐商亦在朱门阶下迎接兄长归家。

    无论商亓如何动之以情而求,商天颂终是晓之以理而拒,一边是情一边是亲,商亓只得带着董相如在秦阳置宅安家,盼望能徐徐图之。

    董相如倒也安然相随不求什么名分,只因他仅要一项……商家堡家破人亡!

    “你……你竟是阿兰的儿子?!”商天颂又悲又愧,手指紧紧捏着那只玉镯,愣愣盯着董相如,嘴里喃喃道,“阿兰......阿兰的儿子.....阿兰.........”

    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的夏至,年近三十的商天颂独自一人在那个安静的小镇里头闲逛,热日炎炎之下口干舌燥,见着前方扬着一面[水月轩]的旗帜,便以为是处茶舍,谁知走进去一瞧却是间豆腐店。

    商天颂刚要转身即走,有人自店内轻柔笑问:“公子可是要喝碗茶解渴?”

    回身那一瞬间,早已娶妻生子的商天颂却不禁心跳快了两拍,失态片刻随即轻咳回神,对着那站在柜后的十七八岁俏丽姑娘低头作揖:“姑娘料事如神,还请主人家卖碗茶予我解渴。”

    那俏丽姑娘抿唇一笑:“哪是什么料事如神?只是我家的铺子名儿取得蹊跷,引得好些茶客上门来瞧,如今又是夏日里头,倒真是喝茶的比买豆腐的多……”边说边倒了满满一碗凉茶,放在两人之间的柜面上,“索性备下了三大壶茶水,予人解渴,也不枉人白走一遭。”

    商天颂赶紧掏出银钱要付茶资,谁知那俏丽姑娘摆了摆手:“咱家是豆腐店,不收茶钱的,公子只管喝茶解渴便是。”

    隔着一张宽厚的柜台,看着对面姑娘的亲切笑颜,商天颂有些拘谨地刚要说上几句,忽听得铺子后头有人扬声呼道:“阿兰~~~进来帮娘切豆腐……马举人家过会儿就要来取了……”

    “嗳~~就来~~”那俏丽姑娘轻快回应了一声,笑着请商天颂随意喝茶之后便掀了帘子去后头帮忙了。

    商天颂捧着廉价却干净的茶碗,一口一口地慢慢饮下凉茶,心中一遍一遍地默默念着两字……阿兰,阿兰。

    原来,她叫阿兰。

    随后在这小镇上逗留的那几日,商天颂每天都是大清早的独自一人去水月轩,一碗鲜嫩的豆腐脑,配上一碗香滑的甜豆浆,那便是世上最美味的早餐,若是还能见到阿兰忙碌的身影还有她脸上温婉的笑容,哪怕只是一眼,也能令得商天颂的心间仿佛被清晨的阳光洒落在任何角落,满满的温暖与喜悦。

    直到商天颂必须要离开这个小镇,他在临走前的那一日午后,仍旧是隔着那张宽厚的柜台,已满三十岁的商堡主揣着纷乱的心跳,脸色微红地对那俏丽姑娘说道:“这几日一直未能将在下的姓名告知.....告知姑娘,在....在下姓商,名唤.....天颂,洛州人士........这是我的名帖……”

    对着眼前这个平时稳重此刻拘束的商天颂,阿兰唇角微扬接过名帖,只是双目含笑看着他,也不说话。

    许是夏季里头实在太热,商天颂的脸上有些微微发烫,他低头拭去了额间的几滴汗珠,又深吸了几口气,猛地抬头看着阿兰的柔暖双目,痛下决心般一字一句说道:“我商天颂自三岁启蒙,五岁习武,八岁跟着爹爹离家游历,十二岁丧母,十五岁定亲,十七岁丧父,弱冠之年娶亲,如今家中一妻一子,再无他人……阿阿阿.........阿兰......你.....你可愿意做我的如夫人?!我我我....我商天颂对商家堡列祖列宗起誓!自阿兰之后绝不会再多一人进门!”

    低头不语地倒了满满一碗凉茶,放在两人之间的柜面上,眼帘低垂的阿兰轻声细语:“颂哥一路平安。”

    心间犹如灌了蜜糖,商天颂似饮酒那般将那碗凉茶几口喝下,兴奋又激动地低声约定:“阿兰……一个月!只要一个月我便回来!你安心等着便是!阿兰..........多谢你!”

    商天颂此次游历得了一对成色极好的玉镯,跨马离去之前,留了其中一个给阿兰。

    一个月之后,商天颂没回来,而阿兰的娘亲却病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阿兰将商天颂留给她的所有银子都用了,阿兰的娘亲未见好转反而愈演愈烈,母女俩相依为命多年,一个病得时间久了,这豆腐店也无法维持下去,阿兰将铺子盘了出去继续为娘亲医病,可还是金石无效,与此同时,县里的马举人请人传话来说要纳阿兰做姨娘。

    想着那个夏日的午后,看着此刻窗外的飞雪,握着娘亲细如枯木的手腕,抚着掌间滑润通透的玉镯……阿兰抿唇点了点头,无论前来说媒之人如何恭喜,阿兰的眼中尽是落寞悲伤。

    商天颂并非食言毁约,人在江湖总会有仇家,虽说商天颂将设计埋伏的仇家赶尽杀绝,但也是杀敌一千自毁八百,待他自重伤昏迷后醒转、悉心调养后下床走动、内伤清除外伤愈合之后,已是过去了大半年。

    等商天颂再次回到那个小镇,踏入那间铺子,那儿真的成了一家茶舍,里头站着一个年过半百的老掌柜。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商天颂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阿兰,可谁知却在天马县一个举人的家宴上,见到了已为人母的马门董氏。

    距那个夏日的午后,已是过了七年。

    这七年里头,商天颂的原配夫人悄然离世,留下一子一女。

    这七年里头,董若兰进入马家做了六姨娘,生了一个儿子。

    这七年里头,为商天颂说媒续弦的冰人苦口婆心,就是说不下这桩婚事。

    这七年里头,董若兰不争宠不邀宠,自生了唯一的儿子之后更是淡泊宁静。

    可就在那场家宴之上,若不是马门董氏推说身子不适提前离席,商天颂差些将手中的酒杯捏得粉碎。

    那一夜,商天颂酩酊大醉。

    自从知晓阿兰做了马举人的六姨娘,商天颂便不再登门马宅,可马举人一连写了五封信言辞凿凿相邀过府一聚,商天颂只得长叹一声动身前往,席上见得阿兰的孩儿对着自己乖巧一笑,那相似的模样当真可爱至极!心中郁结之气顿时消了大半而开怀畅饮起来,直到醉得狠了,就连梦中都见到了阿兰。

    梦中的阿兰坐在自己的床前,未施粉黛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俏丽,只是眼中有悲有喜令人捉摸不透,却不禁引起了商天颂心中一片怜爱,醉醺醺地将阿兰紧紧抱在怀里,翻身压了上去……

    哪怕只是在梦中,那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