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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水落石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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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过后,公主解了足禁,带着香穗儿等人蹦蹦跳跳来到延福宫与皇后闲话家常。张婕妤数着日子也带楚王前来请安,顺便也看看公主的伤势。

    几个人相互问过礼数,都落了座。

    张婕妤道:“那日听说公主从高处坠落,把我吓坏了,一直不能亲自前来过问公主,挂念得很。”

    公主虽然心中不喜欢她,但这种场面的事也见惯了。才要起身还礼以示感谢,皇后拦住她,并将眼睛抬得高高的,却也不看张婕妤,只说道:“楚王还在这里呢,我记得你的生辰早就过去了。”

    张婕妤才知这话是对她说的,回道:“是的呢,官家心疼这孩子常年奔波在外,许他在宫中多逗留几日。”

    楚王招招手,水竹捧来一个精美的礼盒,楚王含笑道:“张婕妤有的,母亲岂能少的了。这是我特地送给母亲您的,民间的小玩意儿,不足挂齿,还请母亲不要笑话我穷酸落魄才好。”

    皇后的眼睛这才放下来一点,看了一眼盒子,看了一眼楚王,道:“你竟比她会做人。”

    楚王依旧含笑,这笑容温暖如春,似乎是贴在脸上的,百试百灵,道:“多谢母亲夸奖。”

    皇后还以微笑,道:“公主你们也看了,东西也送了,那不如,就……”

    这时,南橘悄悄走来,俯下身在皇后耳边说了什么,皇后微微一个点头再加一个肯定的眼神,立马改口:“那不如,就留下来,上次你送我一份大礼,我也该请你看出好戏。”

    张婕妤坐的端正,道:“礼尚往来,甚好甚好!”她根本就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众人来到院子里,一众宫女太监立在两旁,又有十来个带刀侍卫雁翅排开。随行公主、张婕妤和楚王的其他人也围观在旁边。

    南橘再次走来,身后多了两个太监并押着一个小宫女。

    只见那个小宫女头发衣衫凌乱,被五花大绑着。面容憔悴,嘴角还有淡淡的血迹,再看双脚磨破的袜子,这哪里是在走路,分明是被强行拖了过来,真真是狼狈不堪。

    虽然她浑身脏兮兮的,但人群中的卢姝宁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就是那日在延福宫外捡荷包的小宫女,名叫坠儿。后来自己还塞给过她一把铜钱,让她帮忙写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眼下不知她所犯何事,如果可以,还是想着帮她一帮。不过看她凄惨,心中忐忑:看来已经动过刑了。

    皇后问道:“南橘,这是怎么回事?这人是谁呀?”

    南橘道:“此人行迹可疑,当真跟个猫儿似的,我在延福宫盘查,她就躲在朝露殿,我去朝露殿盘查,她就又躲回延福宫。今天天不亮,我去接公主时,好容易在朝露殿的一口大缸里找见了她,真真是会藏的很。”

    皇后问道:“瞧瞧这可怜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呀?”

    坠儿跪在地上,强打起一份精神,答道:“婢子名叫,坠儿。”这声音奶声奶气,果真跟个小猫儿似的。不过,眼下成了一只声音干哑的小猫儿。

    此声一出,皇后与张婕妤心中一震,默契的互看一眼,张婕妤点了点头,皇后心领神会。

    姝宁也是因为坠儿嗓音独特才记住了她。眼前,这声音颤抖着,惹人怜爱疼惜。想着原来那日躲在缸里的就是她了。今日又是在朝露殿被擒,猜着八成与公主坠落之事脱不了干系。心中叹着气:唉,坠儿呀坠儿,你让我如何帮你,且听你如何分辨吧!

    皇后问道:“多大了?”

    “十六”,坠儿答道。

    若说十六,她这个头也太高了些,都快赶上迟溶了。可偏偏这说话又跟个小孩子似的,一张脸生的粉嫩俏皮,圆脸圆眼,颇像个娃娃。这究竟是个孩子还是个大人,让人难以捉摸。

    “哪个宫里的?”皇后继续问她。

    “婢子一开始分在了在翠蔚阁,后来又去了朝露殿,太子大婚前被调来延福宫做事。”

    皇后放下茶盏,奇道:“延福宫?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坠儿听到皇后如此关切自己,就想让自己跪的体面一些,无奈她又累又饿,尽管已经挺得很直了,却还是驮着背弓着腰,颤抖道:“婢子做最下等粗使的活,您自然没有见过。”

    这也难怪所有的人都不曾留意延福宫竟还有这么一个人。

    皇后双目严厉,切入正题,问道:“公主的梯子是谁拿走的?”

    坠儿一提起这个,立马痛苦不已,匍匐在地上,抽噎起来:“是我,可我已经跟香穗儿大姐姐解释过一万遍了,我不是有意,我真不知公主当时就在屋顶上,我若知道,打死也不敢搬走的呀!那日就是赶巧了,我吓得不轻,怕责罚,东躲西藏的。后来看着公主没有受伤,我以为过一段时间,等风声过去了就会没事的……”

    “谁指使你干的?”皇后问道。

    坠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道:“没有人指使我,我就是赶巧看见有个梯子在那,顺手就搬走了。”

    皇后大怒,声音突然提高了十倍,狠狠斥责道:“还敢狡辩?我再问你一次,是谁指使你的?”

    姝宁极少看见母仪天下的皇后如此大动肝火,不顾形象。

    坠儿疑惑的看了看皇后,又偷偷瞟了一眼旁边的张婕妤,只见她神态悠然,一根手指轻轻的在膝上点了两下。

    坠儿哭的更凶了:“都是婢子的错,一时糊涂拿走了公主的梯子,害公主危险,可真的没有人指使我呀!”说完就拼命的朝公主磕头,嘴里不断念着“公主恕罪、公主饶命”之类的话。

    公主看着她们一个一个凶神恶煞,鬼哭狼嚎,便浑身的不自在,一心只想离开这里。

    皇后怒道:“谎话连篇,没人指使你,你在延福宫做事为什么会跑去朝露殿?没人指使你,你怎么能将时间把握得刚刚好,使臣一来,你就将梯子搬走了?没人指使你,你怎能安然无恙藏这么多天?”

    坠儿不再说话,只是低头趴在那里发抖。

    皇后凝神片刻,依旧恢复往日的温顺,问道:“番邦使者来的那日,你在哪里?”

    “在朝露殿。”

    “谁让你去的?”

    坠儿拼命摇头,表示没人。

    “去朝露殿做什么?”

    坠儿支支吾吾不肯回答。

    楚王站起向皇后笑着行了个礼,皇后点点头,楚王这才说道:“你可知蓄意谋害公主和无意致使公主危险可是两种罪名。一个重,一个轻,你考虑清楚了。”

    坠儿赶紧跪正了,慌忙说道:“是埋东西。那日我去朝露殿偷偷埋东西,可巧公主的梯子偏就压住了我的宝贝,我这才搬走了梯子。事情就是这样,我没有蓄意谋害公主。”

    “那,东西还在吗?”

    “在。”

    皇后让香穗儿陪着公主回朝露殿指认那日放梯子的地方,顺便将坠儿所说的宝贝挖出来。若果有,那么坠儿有可能开脱蓄意谋害的罪名,如果没有,那就另说了,戏耍皇后是何等的大不敬。

    皇后斜眼看了看张婕妤,猜出端倪,继续道:“为何偏偏要去朝露殿埋东西?”

    坠儿道:“因为咱们公主一向……就算无意被发现,大家也会以为是公主贪玩,不会想到是他人所为。”

    “大白天的,你不怕被发现吗?”

    “公主上房顶不想被人发现,自然会找隐秘之处,我藏东西也是同一个道理。”

    “哦,藏的什么宝贝?”

    “我平日里攒的一些钱,攒多了就汇总到一处,埋到朝露殿那里。那日,正准备将我的小包袱埋到地下,可巧公主的梯子也在那里,于是,我就……后来朝露殿乱作一团,我吓坏了,这才趁着混乱藏起来的。”

    楚王道:“若依你之说,将那梯子挪开一些就行,为何要搬走呢。”

    “我不知公主何时会下来,还是搬走的好。再说了,公主若要下来,发现梯子不在了,自然会叫人的,我也不成想公主最后会摔下来。”

    略等片刻,有个小太监用小木棍挑了个东西回来。正如坠儿所言,是一个又脏又泥的小包袱。抖开来,叮叮当当散落一地铜钱,还有七八块碎银子和半个环形吊坠。

    姝宁看了一眼,粗略估算了一下,大概有五六百文的铜钱。

    姝宁上前行礼,以做请示,皇后点头示意许可。她上前翻看那堆钱。如数清点后,起身回答道:“铜钱五百八十文,碎银二十两,玉镯半只。”这铜钱都夹杂泥土气味,只是碎银子和环形吊坠的味道,她并未在宫中闻见过,想必是宫外的东西。至于这句话她按下不表,生怕与本案无关,节外生枝,给坠儿招来更多的祸。

    细细算来,这个坠儿进宫两年,每月月钱二钱,除过开销,说什么也不该有如此之多。

    南橘气道:“我刚才一问才知,你经常利用各种手段私自向他人索要财物,你认不认?”

    事到如今,看着一地的钱,坠儿惭愧的点了点头,算是认了。

    姝宁不知该替她高兴还是可悲,蓄意谋害公主的罪名算是说清了,但也不会轻饶。眼下又多了一项私自敛财的罪名,只这一条,姝宁也无法保她周全了。

    张婕妤阴阳怪气道:“私自敛财,此为二罪。想不到延福宫为后宫之首,一向纪律严明,也会出这等事。”说完冲皇后笑了一下。

    皇后气定神闲,不动声色。

    姝宁本以为接下来皇后会继续追问坠儿都索要过谁的钱财。没成想,皇后、张婕妤、楚王竟如此的默契,谁都不再提关于“钱”的事。

    这时,锦屏又悄悄上来对南橘拢着耳朵,吞吞吐吐不知说了些什么。南橘先是脸一红,然后清清嗓子道:“你自己说吧,还犯了什么错?”

    “婢子不知,”坠儿一脸茫然答道。

    南橘道:“那日昇云殿大婚宴,假山石后,有人拾得淫秽之物。这些日子,皇后娘娘一直命我暗中调查,我且问你,究竟是不是你干的?“

    坠儿先是装听不懂,然后又矢口否认了。南橘只得请了两个老嬷嬷来,解开了绳子,大庭广众之下查验她是不是完璧之身。

    坠儿拼命挣扎着,却哪里是她两个的对手。

    两个老嬷嬷都是一脸鄙视的摇了摇头,不必言说,这结果大家已心知肚明。

    张婕妤啐了一口,道:“淫乱后宫,此三罪也。”说完得意的看着皇后,又道:“还叫什么坠儿,活该叫个罪儿吧,真是想不到,一向做事严谨的延福宫竟出了这等混账东西。”说完等着皇后愁容满面,无地自容。

    没想到皇后只是淡淡看着那个坠儿,问道:“老实交代,那日和你一起去假山的男人是谁?”

    坠儿直摇头,哭着说:“我根本没去过什么假山,更没有什么男人,你们着实冤枉我了。”

    “那半个玉镯怎么解释,是哪个臭男人送的定情信物?”

    “那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呀!”坠儿泣不成声。

    “为何只有半只?”

    “另半只给了我的姐姐。”

    “那你的姐姐呢?”

    “好几年前家乡发大水,我们走丢了。我攒这么多钱,就是为了找我姐姐的。”

    “一派胡言,你说的我根本就不信。”

    “句句属实啊!”坠儿哭喊起来。

    皇后道:“想来你那个男人是个下三滥的没骨气的窝囊废。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早已不顾你死活,你何必还要为他遮掩。这样吧,你若供出那个男人,让他来替你顶罪,好不好?”

    坠儿还是摇头。

    “若不然,你说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怎么样?”

    坠儿依旧摇着头,眼里饱含绝望的泪水。

    此时,只有皇后和张婕妤心知她还有第四罪:私自暗查十九年前的旧案。

    皇后甩个眼色,迟溶拿着戒尺上前,问她道:“谋害公主,私自敛财,淫乱后宫,今日这三种罪,你认不认?”

    坠儿哭道:“我纵然有千错万错,到底还是清白之身。你们不要再冤枉我了。”说罢抬眼看了看耀眼的太阳,泪水涟涟,也不去擦。

    迟溶问道:“最后问你一遍,拿走公主的梯子,背后是谁指使你做的?”

    张婕妤打断道:“延福宫一向严明行事,恪守礼教,竟出了此等龌龊之人。难道不应该先查查和她一起钻假山的那男人是谁吗?捉奸捉双,这样才好定她淫乱后宫的罪名。”

    皇后反而笑了,道:“欸!不急,一样一样的来。我认为,最应该先查清幕后主使要紧。问出了幕后主使,顺藤摸瓜,还愁找不出奸夫吗?”

    楚王赔笑道:“她人在这里又跑不了。不如交到慎刑司,让他们慢慢审……”

    三人正在这边商议着,那边迟溶站在坠儿面前高声喝骂着。

    坠儿自知大限将近,环顾四周,最后看一眼这巍峨的楼宇宫殿,明艳的山花树木。双眸楚楚可怜,望了一眼楚王,似在求饶,嘴上却突然怒喊一声:“你杀了我吧!“遂发力跑起,猛地一头撞在旁边的柱子上,一瞬间鲜血迸溅满地,眼睛瞪得奇大,狰狞可怖,

    众人方才都在听皇后与张婕妤楚王争执,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撞惊呆了,不觉“啊”的尖叫起来。

    有人去探了探鼻息,回报说已经死了。

    皇后忙以手掩鼻,一脸的鄙弃之色,张婕妤却只看着皇后笑了一下,道:“皇后好福气,我们还没审,她就死了,可真有意思。”

    皇后道:“应是真没意思才对。”

    楚王看了坠儿一眼,甚感惋惜。张婕妤在他肩上轻拍两下,像是一种安抚。

    那坠儿因面容过于凄惨,脸朝下被拖走了。

    这时,锦屏看看坠儿,又看了看迟溶,无意偷笑了一下。

    是的,大家此时才发现,这个坠儿的背影与迟溶也太相像了。

    小张公公赶紧带了几名宫人擦洗地上的血迹,隐约传来稀碎的谩骂之声。

    这边,迟溶向皇后请示道:“她什么也没认,这罪名如何定夺?”

    皇后道:“就按盗窃罪论吧,记在案上,对延福宫的名声也好些。”

    张婕妤不以为意,道:“还是派人翻翻《宫规》,然后再定夺个罪名的好。”

    皇后道:“不必麻烦,我宫中的卢执事一直记忆过人,可以过目不忘,一问她便知。”

    迟溶应了声喏就退下了。

    姝宁被叫来回话,嘴上说着:“《宫规》上确实记着先例:私敛财物可以按盗窃罪论处。”心里却想着刚才那触目惊心的一幕: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就这样没有了。这一刻才知,哪里是什么坠儿、罪儿的,分明是只替罪羊罢了。坠儿这一死,替多少人都开了脱。

    姝宁不自知这其中也包括了她自己。

    一场荒唐就此结束。

    等众人散后,南橘悄悄找到锦屏,说道:“就你有眼睛,就你看见了,就你最机灵?”

    锦屏疑惑道:“姐姐说的何事?我听不懂。”

    南橘笑道:“白天那么多人,大家都眼里瞧的明白,却谁也不说。你也不小心点,竟那样放肆,敢开迟溶的玩笑,敢取笑她,不想活了!”

    锦屏嬉笑着推了推南橘的胳膊,道:“多谢南橘姐姐提醒,姐姐教训的是。我以后会多多小心的,再也不敢了,行行好,千万别告诉迟溶姐姐。”说着话给她手心里放了两块糖。

    等过了两天,晚间无事,姝宁悄悄来问南橘:“那日坠儿之事,还有许多不解之处……”

    南橘打断她:“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这是皇宫,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怎么还不明白?”

    姝宁还再想问什么,南橘已经走了。

    自从那日姝宁见过坠儿触柱身亡,她满脸的恐怖血腥,瞳孔凄惨,久久不能释怀。若此人自己不曾认识还则罢了,偏偏自己还跟她说过话,还给了她一把铜钱求她帮自己写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从此,她的心里多了一段无法言说的心事,多了一份无处宣泄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