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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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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宣是深夜归府的,正是丑时正,旁人酣睡入梦的时辰。

    郡王府并没有提前收到消息,是以,除了府外的守卫、门房和府里各房当值的小厮、婢子没睡,其他人都睡得正熟,并不晓得景阳郡王回来了。

    纪宣显然也没有让全府上下大张旗鼓恭迎他的打算,一踏进前院,就吩咐当值的下人去忙各自的差事,不必惊动旁人。

    韶光院的长随韩业见纪宣吩咐完就径自出了前院外厅,大步往垂花门走去,他连忙跟上去。

    路上,韩业将府里的情况禀报了一番,也说到了三姑娘受伤的事。

    纪宣只是“嗯”的应了一声,并没有多问,显然已经知晓了此事,韩业便没有多说。

    到了韶光院,韩业正要唤仆婢备热水膳食,却被纪宣摆手阻止。

    韩业望着眼前风尘仆仆的郡王,正纳闷,却听纪宣开口道:“随我去一趟灵缈苑。”

    去灵缈苑?

    这个时候?

    韩业愣了愣,这大半夜的,三姑娘正睡着呢,郡王去灵缈苑做什么?虽说郡王是三姑娘的兄长,不比外男,但这会子去妹妹院子里,总是不大好吧?若是要看望三姑娘,大可以等到明早,何必这般着急?

    这不符合郡王一贯的作风啊。

    韩业正疑惑,却见他家郡王已经转身出门,只留给他一个高大修颀的背影。

    来不及多想,他立即拔足跟上。

    穿过游廊,绕过园子,便到了灵缈苑。

    纪宣伫足停步,院子里的笼灯投下柔黄的暖光,将他颀长的影子拉得更长。

    他双臂垂在身侧,笼在袍袖里的手攥得死紧,幽沉的目光凝在院子里那一颗开得正盛的桃花树上。

    光线昏昧,瞧不清桃花的娇艳明媚,只能闻得一树清郁的桃花香。

    他想起乾元二十三年二月二十,纪愉十五岁生辰,也是这样一个暖风微拂的夜晚,他在桃花树下送她生辰礼物,给她取了小字——

    杳杳。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那一夜,他将这二十四个字翻来覆去地写,不记得写了多少张宣纸,只晓得揉烂的纸团扔了书斋满地。

    次日一早,他去了成国公府,同意了段殊的提亲。

    再后来……

    纪宣蓦地垂眸,心头一阵撕扯般的疼痛,袖中的长指几要捏碎。

    韩业见他伫足默立,只当他心中也在犹豫该不该在这时去见妹妹,遂上前趁势说道:“郡王,三姑娘目下还伤着,这两日正喝着药,听董嬷嬷说那药有安神助眠的功效,所以三姑娘嗜睡得紧,现下又是半夜,大抵睡得沉,恐怕没法子见您呐。”

    “无妨。”纪宣淡应一声,嗓音格外低沉,似在压抑着某种激狂的情绪。

    韩业未能接上话,纪宣并不理他,径自绕过外堂,往纪愉的寝房走去,韩业没辙,只能跟在他后头。

    到了寝房门口,韩业上前,轻手叩了叩门,不一会,听见直棂门吱呀一声响,一个值夜的丫鬟伸着脑袋往外看。

    “霜清丫头,郡王来看三姑娘了。”韩业瞧见她,只说了这一句,便退到一旁,把路让出来。

    霜清守了半夜,正犯着困,好在她的耳朵比较经事,听到叩门声就来开了门,但这会儿两只眼睛还是蒙蒙的,并没有瞧清门外的人,这下突然听得韩业这话,惊了一大跳,定睛一看,笼灯下那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可不正是景阳郡王吗?

    “婢子见过郡王。”顾不得吃惊郡王的突然归来,霜清连忙福一福身。

    “把房里灯点上。”纪宣道。

    “……是。”一瞬的呆愣之后,霜清连忙应声,虽然她很疑惑郡王为何在这半夜来了姑娘院子里,但她只是一个丫头,又不敢多问,只能听话地进去把内室的灯点上了,接着才小声地问道,“郡王,可要唤姑娘醒来?”姑娘一喝药就睡得死沉死沉,要唤醒可要费她一番功夫呢。

    “不必,你同韩业在外头候着,把门关了。”纪宣说罢,径自进了内室。

    这……

    霜清这回明显地愣住了。

    郡王这样不好吧?就是亲妹子,也没有这样深更半夜独处一室的吧?还叫她出去,还叫她把门关了,这这这……

    郡王从前可是很守礼的人哪,如今出了一回远门,怎么变了?

    霜清站在外间,睁圆了眸子,瞪着纪宣的背影,半晌没有挪步,直到韩业跑进来将她拉出了门。

    屋内,一盏白瓷莲花灯照亮了内室。

    纪宣走到床榻边,俯身掀起一侧的玉色勾花幔帐,入目便是窝在薄衾里睡得酣然的小姑娘。

    纪愉睡觉不爱用枕头,每回丫鬟趁她睡熟了才在她脑袋下垫上锦枕,但每回都被她的脑袋拱到一旁,现下也是如此,朱色的锦枕移到了一边,她面朝着外边侧身睡着,脸颊白皙如玉,粉色的嫩唇微微嘟着,乌密的长睫阖在一块儿,在眼下映出暗影。

    纪宣的眸光落在她脸上,许久未移。

    半晌,他缓缓蹲下身子,单膝跪到青玉地板上。

    小姑娘睡得很香,呼吸柔缓均匀,丝毫不晓得目下正被人凝望着。

    姑娘家的床榻氤氲着女儿家独有的暖馥馨香。

    纪宣抬起右手,轻轻抚上她缠着白棉纱的额头。棉纱缠了有两圈,他瞧不见她的伤口,不知痊愈得如何。

    沉敛的目光从她受伤的前额移到素净的细眉、阖闭的眼眸,再到琼鼻、粉唇,一处一处,看得仔细而认真,眸中露出毫不掩饰的留恋,却又不仅仅是留恋。

    他的眼神仿佛是看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带着某种复杂的欣喜和诡异的不安,更多的则是愧负的痛苦。

    “杳杳……”

    他轻轻唤了一声,低沉的嗓子因满满涨涨而又无可宣泄的情绪变得异常喑哑。

    修长的手指从小姑娘的鼻尖移到玉颊,轻柔地摩挲。

    “我的杳杳……”

    两串泪滑落眸眶,滴到藕色锦衾上,洇出一块湿印。

    胸腔里闷堵得发痛,他何曾想过还有再见到她的一刻。

    自她走后,那一千多个日子,他悔恨、悲痛、崩溃、绝望,受尽日夜思念而不得之苦。倘若晓得,一死便能见到她,那杯鸩酒他该更早饮下才是。

    现下,她就在他眼前,安静地睡着。

    这是十三岁的她。

    纪宣薄唇抿成线,尝到泪水的咸味儿。他轻轻埋首,伏在被衾一角,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