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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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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暮时分,孟绍霆从南衙下值回来,进了胜业坊的坊门,看到边上停了一辆蓝盖马车,正觉得有些眼熟,就见那车夫下了马,冲他唤了一声“孟公子”,随即马车帷帘被掀开,一个梳着双平髻的小脑袋伸出来。

    小姑娘白净的圆脸竟瘦了些许,显得那一双乌黑的眼睛更大了。

    孟绍霆讶异地咦了一声,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瞧见纪沁。

    “孟二哥。”纪沁从车厢里钻出来,湖绿色的裙子被风吹得轻轻飘了飘,紧贴在身上,衬得她小小的身子竟显出几分玲珑模样。

    孟绍霆应声走过去,语声难掩惊讶,“你怎在这里?一个人出门的?”

    纪沁踩在马车前板上,正要蹦下来,被孟绍霆握着双臂一带,人已经站到地上了。她尚不满十一,而孟绍霆已经及冠,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个小孩子,自然也就不大在意什么男女大防,握握手臂、摸摸脑袋这都不算什么,纪沁这个小丫头就更不会觉得有什么了,只有立在一旁的车夫暗暗觉得孟家二公子这举动似乎不大好,不过他只是一个奴才,自家小主子瞧起来没有不高兴,他自然不敢多说什么。

    “孟二哥……”

    纪沁仰着脑袋看着孟绍霆,眸子竟突然泛了湿气,吓了孟绍霆一跳,忙问,“你这小丫头是怎么了?”

    纪沁扯住他的袖口,瘪着小嘴看他,颇有些可怜兮兮,“孟二哥,你有法子带我进宫去吗?”

    “什么?”孟绍霆一愣,“进宫?你要进宫做甚么?”

    纪沁苦着脸道,“阿姊同哥哥吵架,跑到宫里去了,已经好多天了还不回家,我想把她叫回来。”

    孟绍霆眸光微动,想起了七夕那日的事,问道,“你阿姊与你哥哥为何事吵架,你现下可弄清楚了?你阿姊素来懂事,这回怎会闹得这般厉害?”

    纪沁闻言眸色一暗,低下了脑袋,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她虽然年纪不大,却也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饶是对孟绍霆很信任,她也不敢把自家哥哥的身世告诉他。磨蹭了半晌,她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甚清楚,只晓得他们吵架了。

    看到她神情躲闪,孟绍霆岂会不知她有所隐瞒,但人家小姑娘不愿意告诉他,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追根究底,便道,“你阿姊只是赌气,等她气消了,自然就会回家的,你在家里等着便是了。”

    “可我想阿姊了,我想进宫去叫她快点回来,哥哥不带我去,孟二哥你也不想帮我吗?”

    小丫头睁着漆黑的眸子巴巴地望着,满目乞求之色,任谁瞧了都会心软,孟绍霆如何拒绝得了,然而他也不能答应,颇有些为难,“我不是不想帮你,只是你没有接到宫里的帖子,纵然我有禁卫令牌,也没法子带你进宫啊!”

    看到纪沁的眼神一下子淡了,他有些不忍,想了想又道,“不如这样吧,你不是想你阿姊回家吗?明日我正好进宫见四殿下,顺道帮你带个话给你阿姊,如此可好?”

    未料纪沁听完这话后脸色并没有改善,“传话有用吗?阿姊似乎铁了心,我得求着,兴许她才会心软。”

    说罢,见孟绍霆为难,她也有些不好意思,瓮声道,“我晓得这很麻烦孟二哥,可我没有法子了,或者……或者孟二哥你能帮我去劝劝哥哥吗?叫他明天同你一道去,让他求求阿姊,跟她认错,跟她说说好听的话,让阿姊快些消了气,好不好?”

    孟绍霆想了想,点点头,“这倒是可以,明日我进宫去同见殿下,四殿下对你哥哥素来倚重,我拉着你哥哥去,应是无妨的,想来你哥哥也不会拒绝。”

    “那我谢谢孟二哥了!”纪沁的神色终于轻松了些,小脸溢出笑意,孟绍霆看着深感熨帖,抬手习惯性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了声,“小丫头真乖!”

    纪沁以往不大喜欢被他摸头,今日倒是什么话都没说,颇有些“你帮了我,所以我的头乖乖给你摸”的意思,孟绍霆很是稀罕她这副乖乖的样子,一时心情甚好,开口道,“不要为你阿姊的事不开心了,孟二哥带你去吃好吃的!”之后,就带她去了坊内的小食肆。

    孟绍霆说到做到,次日上午,就把纪宣拉进宫了。

    每年七月炎夏,皇帝都会去西山行宫避暑半月,按照惯例,会挑几位妃嫔随侍,亦会有皇子、公主同去,而随行护卫多在十六卫中挑,今年定的是左右翎卫和金吾卫,其中以金吾卫为主,左右翎卫只需调动一队骁骑军,而孟绍霆作为金吾卫中郎将,今日进宫就是向统管十六卫事务的四皇子禀报此次西山之行的安排。

    纪宣已将左右翎卫调动之事安排好,几日前就已经同四皇子禀报了,但孟绍霆来找他时,他并没有拒绝。

    纪愉在宫里的这段日子,纪宣已经找各种机会去了好几回,每回都在能走动的地方来回逛好久,御花园更是去了好几趟,但是一次都没有碰见她。因而孟绍霆邀他一道,他私心里便不想放过这机会,哪怕这纯属碰运气,他还是想去。

    进了宫,两人先去了聿承宫办完了正事,出来后,孟绍霆也不迂回,当即就叫纪宣去内庭清思殿找纪愉。

    纪宣何尝不想去,然而,他知道纪愉不想见他,若他去清思殿求见,定然是要被拒的。

    孟绍霆见他犹疑,便催促他,“我不管你跟阿愉之间闹什么,如今害得念念那丫头为你们俩操心,委实过分了,你惹阿愉生气了,总该哄回来吧?这般拖着,岂是大丈夫所为?”说罢,拉着他往内庭去,“走罢,我陪你一道清思殿求见惜妃娘娘,她与我大姊曾是知交好友,想来应该不会把我撵出去吧!”

    孟绍霆都说到这个份上,纪宣没有再说什么,应声往内庭走去。无论如何,他多日不见纪愉,已经很想念她,哪怕去了被她嫌恶,能瞧她一眼也是好的。

    纪宣本以为要遣宫人进清思殿求见才能见到纪愉,却没有想到他们刚进内庭,就在太掖池边看到了她。

    纪愉正带着七岁的九皇子在太掖池边的假山里头玩耍,九皇子很喜欢这个表姊,每日下了课就会到清思殿来找她,现下两人躲躲藏藏玩得正开心。纪愉压根没有想到纪宣会来,所以当她牵着九皇子从山洞里钻出来,看到纪宣和孟绍霆出现在面前,着实呆了一下。

    纪宣乍然瞧见她,也愣了愣,漆黑的凤眸定定地看着他,那模样竟有些傻,倒是孟绍霆最快反应过来,当先对九皇子行了礼,随即十分自然地纪愉道,“阿愉,多日不见你,原来是跑到宫里来了!”

    “孟二哥,”纪愉回过神,将视线从纪宣身上移开,对孟绍霆道,“你怎么来了?”

    纪宣听见她的声音,恍然清醒,对九皇子见了礼,随后目光看向纪愉,唤了一声,“杳杳。”

    纪愉却不看他,只是看着孟绍霆。

    孟绍霆对她笑了笑,“我是陪你哥哥过来的,喏,他来找你。”说着,将纪宣往前推了一把。

    纪愉牵着九皇子往边上避了避,纪宣见她如此,瞳眸微微一缩,心中不是滋味。

    孟绍霆将他们两人的模样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走到九皇子身边道,“听闻九殿下最近新学了攻防术,臣斗胆恳请殿下赏脸,移步至御花园与臣切磋一番。”

    九皇子一听这话,圆圆的小脸立即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乌黑的眼睛望着孟绍霆道,“我听四哥说过你,他说你武艺好,可是真的?

    “这……是四殿下过誉了。”孟绍霆谦逊地笑了笑。

    九皇子拉着纪愉的手晃了晃,仰着小脸看她,“愉表姊,我可以去和他比试吗?母亲会不会生气?”

    纪愉握紧他的小手,“小九与人打架,你母亲自然要不高兴的。”说罢转过头,有些不满地看了孟绍霆一眼。

    孟绍霆被她看穿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微窘地冲她笑了一下。

    纪愉岂会不知他为何要故意找借口带走九皇子,但她不想与纪宣独处,所以并不给他机会,只对九皇子道,“小九,咱们回去了。”

    九皇子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十分听她的话,点点头应了一声,纪愉牵着他,绕过面前的两个男人,欲往清思殿去。谁知,走了两步,一直不曾说话的纪宣忽然出声叫住她。

    “杳杳,”纪宣急迈一步,在她身后问道,“你何时回家?”

    纪愉双足顿住,却没有回首,默然立了一会,凉声道,“我不想回家。”语毕,她牵着九皇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纪宣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没有收回视线。

    孟绍霆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疑惑不解地道,“你究竟做了什么惹她生气了?阿愉素来懂事,不是那种爱拿乔的娇气姑娘,如今被你气成这样,我真是想不明白,你是怎么做人家哥哥的?”

    纪宣无法回答他,只对他道了一句,“走罢。”

    纪愉依旧没有回府,纪沁难免失望,孟绍霆过去安慰了她许久。

    五日后,去西山行宫的车马从宫城出发,金吾卫与骁骑军一路护送。此次避暑,惜妃自然在随侍妃嫔之列,她将纪愉也带过去了。

    西山行宫占地甚广,随行的妃嫔、公主、皇子每人都有单独的小院子住,就连纪愉都分到了一间偏院,只不过九皇子黏她,最后惜妃还是将她留在自个住的葳蕤院里。

    纪愉去西山行宫之事,孟绍霆是最先知道的,他在出发前知晓此事,当即就派人告诉了纪宣。左右翎卫抽调出的一队骁骑军原本是由右将军率领,但纪宣得知这个消息后,就去找了四皇子,临时改了安排,由他亲自领下这份差使。

    纪愉并不知是纪宣改了安排,一路上她坐在马车里,到了西山才下来,陡然瞧见他穿着一身玄黑劲衣站在骁骑军里,长身挺俊,乌发如墨,当下愣了好一会,还是九皇子过来喊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

    惜妃邀她来时,她还特意打听过,得知纪宣不会来,她才答应的,不曾想到却在这里看见了他,纪愉心里有些不舒服。她本就是为了避他,不料现下竟到一处来了,这是什么孽缘?

    入住行宫后,纪愉一连两日都待在葳蕤院里头,连院门都不曾踏出过,若不是这日七公主过来邀她出去看行宫后头的莲花塘,她是不会出门的。

    说起七公主赵宁,纪愉觉得她真是个奇怪的姑娘。起初纪愉以为赵宁讨厌她,所以才看她格外不顺眼,老爱找茬,上回上巳节赵宁还抱着一只大猫害她跌破了额头,差点破相。可是这阵子住在宫里,两人见多了,纪愉又觉得看不明白这个七公主了,有时对她恶声恶气,有时又对她挺好,比如她先前情绪低落,一个人在御花园里坐着发呆,赵宁看见了,就带她去校场骑马,那一天,她们两个竟玩得很开心,还有一回,碰上五公主嘲讽她,赵宁又帮她说话,弄得纪愉都迷糊了。

    这回来行宫的只有两位公主,除了赵宁,还有一位是郑皇后生的五公主赵甄。因皇后与庄妃之争,赵宁与这个五姊也合不来,两人谁也看不惯谁,是以现下在这行宫里,赵宁看得上的玩伴就只有纪愉了。

    公主相邀,纪愉岂有拒绝的道理,自然是应了她。

    赵宁不同于一般皇室公主,她虽然有些骄纵,但却不娇弱,素来是个大胆的,不论是在皇宫里,还是现下在这西山行宫,她出门从不喜欢让宫人或侍卫跟着。

    赵宁带纪愉从行宫侧门出去,守在外头的金吾卫认出她是七公主,不敢阻拦,两人就到行宫后头的莲塘里看莲花去了。

    西山的气候不同于长安城内,虽是下晌日头最烈的时候,却并不让人觉得闷热,行宫东西两边皆是密林,风从林间吹来,格外温柔舒服。

    行宫后头的莲塘是先前建造行宫时一并挖出来的,足足有半亩,如今正值莲花盛放的时节,风景颇美,纪愉和赵宁在莲塘边玩了半个下午,临走时折了一些莲花,每人手上拿了几朵,慢悠悠地往回走。

    刚走过一条小道,就瞧见七八个男人骑着马从北边围场回来,正是打猎归来的几位皇子和他们的随从,纪宣和孟绍霆也在其中。

    赵宁上前与他们说话,纪愉不好躲开,只能跟着她过去一一见礼。纪愉时常进宫,几位皇子都是见过她的,待她都还算和善,其中和她最熟的大概要算四皇子了,这其中自然有纪宣的缘故。

    此刻,纪愉行完礼,四皇子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复又侧首瞥了一眼身旁的纪宣,淡笑道,“容修,你这妹子瞧着颇懂事,怎独独将你这位亲兄长忘了?”

    纪愉闻言面色一滞,微微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权当没有听见此言,过了一瞬方听到纪宣微沉的声音回答道,“许是舍妹与我太亲了,便觉得没有必要客气了。”

    他话音落下,纪愉心里就有了气,暗暗骂他厚脸皮,谁跟他亲了?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日益见涨了!

    四皇子闻言,则朗声笑了笑,“容修你倒是疏阔啊!若换了小七这般待我,我可是要伤心的!”

    赵宁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四皇兄的心真是太脆弱了,真该跟景阳郡王好好学学呢!”

    众人闻言,皆笑了,就连纪宣也微微扬了唇角,然而他心里的滋味,谁也不晓得。

    说笑间,已有宫仆过来接下众人猎获的野味,将马儿都牵回了马厩里,各人都回了自己的院子。

    赵宁和纪愉也往回走,经过园子时,遇到五公主赵甄。

    赵甄已有十五岁,面容姣美,她穿着一身胭色银丝边的宫裙,身姿相较赵宁和纪愉丰腴不少,玲珑有致,模样在皇室姑娘中算得上佼佼者。

    不过,赵宁可不这么觉得,在她眼里,这位五皇姊有着一副丑恶的嘴脸,是姊妹中最会耍心眼的一个,争起宠来比那些妃嫔还厉害,而她赵宁是直肠子,不喜欢玩阴的,所以看赵甄不爽,她就懒得搭理,若是赵甄得罪到她头上,她也不退让,不来暗的,就在明面上跟她斗。虽然这些年没少吃过赵甄的亏,但赵宁也没有让赵甄好过。

    纪愉对这两姊妹之间的争斗早有耳闻,且先前还目睹过,是以现下一看到这位五公主,她的心里就忍不住咯噔了一下。

    果不其然,赵甄看到她的七妹把她当透明人,连一声“五皇姊”都没唤就从她边上走过,登时有一股气从胸口腾起,紧接着又见纪愉正要对她行礼,却被赵宁拉住,就更生气了。不过,她自认为是个聪明人,崇尚以迂回曲折之道打击憎恶之人,是以纪愉很不幸地成了她的靶子。

    “纪三姑娘不是在宫里赖了许多日么?怎还没学会宫里的规矩?是太过愚笨还是教养欠缺?”赵甄抬着下巴,目光鄙夷地望着纪愉,眼角余光瞄了赵宁一眼,瞥见她气得鼓起了腮帮子,心里十分痛快,说出的话也就越发难听了,“若我说,当真是死了爹娘的人,没人教规矩,如今举止才如此无礼吧!又或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下作的人待久了,这性子也跟着坏了?”

    这话里的“下作之人”显然是指赵宁,纪愉不是傻子,一听到这里,就晓得这个五公主为何要为难她了,看来她还真是命苦,并没有犯什么过错,只是因为跟七公主走得稍微近了一些,就被人恨上了,也真够冤枉的。

    赵甄这番话说得如此难听,按赵宁的性子,自然是忍不住的。她伸手将纪愉拉到身后,梗着脖子逼近赵甄,“五皇姊你的脸皮真是比长安城的城墙还要厚啊!堂堂公主,口出恶语,为难人家郡王府的小姑娘,我看没有教养的是你吧?”

    “赵宁,你闭嘴!”赵甄怒极,“你耍的是什么心眼,当我不晓得吗?不就是瞧着如今父皇宠爱惜妃,所以凑上去拉拢人家外甥女嘛,可真会见风使舵啊,恶心死人了!”说罢,视线越过赵宁看向纪愉,毫不留情地讥讽道,“你这个傻子还当七公主有多喜欢你吗?不过是瞧着你傻,拿来当垫脚石罢了!”说着,还冷笑了几声。

    她嘴上说得痛快,却没有想到赵宁狠起来相当直接,抬手就甩了她一大巴掌。

    只听“啪”的一声响,赵甄的脸已经歪到了一边,她痛得惊呼一声,一手捂住脸颊,一手指着赵宁,“你、你——”

    赵宁捉着她的手,将她往后搡了一把,“你去找父皇哭诉去吧!就说我打你了,去吧去吧!我正想找父皇说一说你方才是怎么说人家纪姑娘的呢?你可别忘了,当年剑南之乱,父皇的命是谁救下的?你有胆子就去父皇面前把那番话再说一回,你若敢,那我赵宁就对你认输了!”

    赵甄气得发抖,眼睛都红了,然而赵宁理也不理她,转身拉着纪愉走了。

    纪愉并没有在赵宁面前多说什么,但心里却觉得她此举虽然解气,却有些过火了,以赵甄的性子,必然怀恨在心,只怕不会就此罢休,看来这两姊妹之间的梁子是结大了,这样一闹,赵甄大概也越发憎恨她了。纪愉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心想等西山之行结束了还是回府待着罢,深宫内庭委实太复杂了,她应付不来,还是躲远些比较安全。

    然而,纪愉没有想到,赵甄的报复来得比她预料的还要快。

    八月廿二,皇上亲入围场狩猎,几位皇子作陪,连七岁的九皇子也被带去了,骁骑军随行保护,纪宣和孟绍霆皆在随行之列,而七公主则是唯一一个参加围猎的女眷。这机会自然是赵宁自个儿求来的。赵宁是皇上最偏爱的女儿,几位公主中仅有她一人曾和男儿一样学过骑射,射术精湛,颇得皇上欢心,逢上围猎,她费尽心思求了几回,皇上就允了。

    男人们去围猎了,行宫里就只剩下女眷,晌午后,惜妃和其他几位娘娘去庄妃的院子里串门,葳蕤院里只剩下纪愉。

    用过午膳,歇了晌,纪愉出了葳蕤院,打算在园子里走一会儿,却见一个青衣宫女跑过来,把赵宁的令牌给她,道是七公主提前交代了,会在围猎中途溜回来,约她在东边林子里见面,趁着大家狩猎的机会偷点自由好好玩一玩。

    纪愉见那宫女眼熟,的确是在赵宁院子里见过,且又有赵宁的令牌,便丝毫没有起疑。这种偷玩的鬼点子很符合赵宁的作风,而且赵宁几天前曾与她说起过行宫东边山上那片神秘的林子。想起这些,纪愉就更加不会怀疑了,她拿着赵宁的令牌,在那宫女的陪同下出了行宫侧门。

    宫女将纪愉送到半路,就折身回去了,说是按照七公主的命令,她必须待在院子里以防万一,若是庄妃娘娘突然过去了,她也好为公主遮掩一番。

    这借口已经有些漏洞,然而纪愉并没有细想,不疑有他,径自往那密林走去。

    纪愉从惜妃口中知道那片林子叫无风林,据说里头树木种类繁多,千奇百怪,密林中间连风都吹不进去,若是人走进去了,十成十是要迷路的,所以没有人敢进去,惜妃叮嘱她再贪玩,也不能去那里,但是当时赵宁说起时,完全是一副毫不在意的语气,她向来自信,又最喜欢新奇的事物,那日便对纪愉说过改天要进去一探究竟,还曾大言不惭地说有她在,保证不会迷路,一定开开心心进去,轻轻松松出来。

    纪愉的胆子没有赵宁大,心思也比赵宁谨慎,她现下接了令牌出来,不是真的来跟赵宁玩,而是想把赵宁劝回去,毕竟大家都说那林子不能去,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然而,她走到那密林边上,转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看到赵宁的身影,她以为赵宁还未赶过来,便在林子入口的地方等着,谁知无意间瞥见一棵矮树的树干上系了一条水红色的绢帕,她过去解下来一看,上头绣了赵宁的小名“小七”。

    纪愉愣了一下,转瞬反应过来,猜测赵宁大概已经进去了,把帕子系在这儿,是给她留记号。她站在那处犹豫了一下,又把帕子系在原来的地方,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又看到一条粉色的络子扎在一根枝桠上,她更加肯定赵宁已经进了林子,连忙往里头走去。

    而她走进去没多久,那系在树上的帕子和络子就被人解下拿走了。

    *

    围猎在下晌申时结束。

    此时,惜妃已经发现纪愉不见了,她问过行宫外头的守卫,找到了赵宁院子里的那个宫女红芍,然而红芍对惜妃说的却是另一套,只道是纪愉主动过去借了七公主的令牌,说是与公主约好了一道去外头玩,她以为是真的,就将令牌给了。

    红芍口口声声说得像真的一般,毫无破绽,惜妃不知如何是好,正心急火燎地安排人手出去寻找,围猎的男人们就回来了。

    纪宣得知纪愉失踪的消息,一下子变了脸色,全然失了往常处事的镇定,他无心调查个中内情,当即就向皇上请命,要带人去外头找,皇上自然是允了。

    孟绍霆同他一道去,两人各领了一部分骁骑军往不同的方向搜寻。

    赵宁听到此事,也是一惊,将红芍盘问了许多遍,也没有问出什么,就想去请求皇上允许她出去找,但是被庄妃拦阻了。

    庄妃在深宫生活多年,以她的经验轻易就能猜到这件事很不寻常,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庄妃隐隐觉得这背后操纵的人不是想害纪愉,就是想害她的女儿小七。倘若纪愉只是贪玩,自个拿小七当借口偷偷出门,那倒不算什么,但若并非如此,纪愉真出了事,按照红芍的说法,在别人眼里,这事就与小七脱不了干系,但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兴许就是七公主故意骗纪姑娘出去,且用狩猎一事来掩护”,只怕惜妃和景阳郡王都会上心,到最后,小七可真是跳到太掖池里也洗不清了。

    庄妃想到这里,不由打了个冷战,当即就把目标锁定在她的老对手——郑皇后母女身上了。

    与此同时,纪宣和骁骑军已经在外头寻了近一个时辰,天渐渐黑下去,却仍旧没有纪愉的消息。

    除了无风林,行宫周围的林子、山坳、水塘,全都找过了。之所以没有人进去无风林找,一是因为这些卫军都知晓无风林的诡秘,没有人敢贸然进去,二是因为惜妃说了,她叮嘱过纪愉,以纪愉乖巧的性子,应是不会进去那里的。

    纪宣将骁骑军全部分散,扩大了搜寻范围。天黑时,四皇子领着一队金吾卫带了火把、笼灯出来帮忙寻找。

    然而,找了许久仍无所得,天色就快要黑透了,纪宣心中不安愈甚,他不敢想纪愉现下的处境,用最快的速度骑着马在各处跑了一遍,喊着纪愉的名字,但毫无回应。最终,他在无风林外停下,牵着马进去了。

    他一路走,一路从劲衣袍角上割下布片系到树上做记号。

    进了林子,纪宣找枯木生了火,把马儿的缰绳系到一棵树上,拿着火把照路,一边在林中穿梭,一边大声唤纪愉。他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心里越发的恐慌,天色早已经黑透了,他手中的火把也快烧尽了,黑漆漆的林子里树叶茂密,薄薄的月光几乎不能透进来,林中不时传来各种古怪的鸟叫声,听得人毛骨悚然。他不敢想象纪愉若真在这里,此刻会怕成什么样子。

    他不知喊了多少声,嗓子已经有些发哑,但他仍拼命用最大的声音唤她。倘若她在这里,在他还未找到她时,他希望她能听到他的声音,至少让她不那么害怕。

    在彼此起伏的恐怖鸟叫声中,依稀听见那熟悉的嗓音唤自己的小字,纪愉几乎怀疑她是在做梦。

    她环着双膝,靠在一颗粗壮的大树边上瑟缩不止,扭到的左脚疼得她不敢动,身上腿上被荆棘划到的伤处火辣辣的疼,但这些都不敌心中的恐惧。

    天黑之后,她已经哭了两回,到现下,眼眶里还是湿漉漉的。天黑之前,她还拖着扭伤的脚在林子里拼命走着,心中想着赵宁的话,想着自己一定能出去,然而,累到筋疲力尽、脚伤越来越肿,她仍在这片可恶的林子里打转,天一黑,所有被她死命压抑的恐惧和无助全都跑了出来。她没有信心了,甚至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

    纵是夏日,夜晚的山间冷得出奇,她走不动,也不敢走了,找了一棵树靠坐着,一直在发抖,既是冷,又是怕。现下乍然听见那似有似无的呼唤,有一瞬间,她以为是她太怕了,怕得脑子出了毛病,听错了。

    他怎么会来呢?

    他陪皇上狩猎去了,根本就不晓得她在这里,姨母也不知道,而赵宁……想来也是不知道的。她被人设计了,没有人晓得她在这里,又怎么会来找她?

    纪愉抱着膝,把脑袋埋在双腿间,强迫自己不去听那些可怕的鸟叫声。她越这样想,那些声音越是拼命往她耳朵里钻,吵得她心里抖瑟,脑袋疼痛。然而,在这些乱音中,那一声声“杳杳”却越来越清晰,清晰得仿佛是真的。

    纪愉捂着耳朵,嘲讽地笑自己。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想着他,她无助的时候,竟还会不受控制地想起他,想来她从前对他可真是信赖啊。

    她不想再让自己这般没出息地想着他,于是扶着树起身,挪着肿痛难耐的左脚缓缓移动。她得继续走下去,再这样坐着,她会越来越害怕,连脑子都要迷糊掉了。

    才挪了两步,左脚就疼得动不了,她不得不停下歇了一会儿,抬手将眼眶里打滚的泪珠子抹掉,又继续往前挪动。却在这时,忽然瞥见前头一星火光若隐若现,而与此同时,那唤她“杳杳”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

    纪愉迷茫地顿足,在黑暗中望着那火光隐现的方向,直到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

    那人手中拿着快烧尽的火桩子,火光已经十分微弱,她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他微哑的嗓音越来越清晰。

    纪愉愣愣地望着那处,喉头仿佛被什么堵住了,难受得紧,有些温热,又有些酸涩。

    似乎突然看到了她,那模糊的身影陡然停住了。

    忽然间,眼前微弱的火光灭了,纪愉猜是那火桩子烧尽了罢。

    她的眼前黑下来,然而下一瞬,她感觉到有人朝她奔过来,在漆黑的夜色中将她抱到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