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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白骨露于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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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洗雪亭里三人以各种奇怪的姿势谢谢躺在座椅上,满足地摸着自己的肚皮,桌子上的那一锅羊肉,早已被消灭大半。

    酒足饭饱的商桃花叫来一个在旁伺候着的婢女,去找她的海婵妹妹“切磋女红”。顾仙佛叮嘱几句别着凉后目送着商桃花蹦蹦跳跳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然后挥挥手。

    在一旁等候的几名小厮手脚麻利地收走桌子的残羹,然后又由几个长相可人的婢女端上这个时节几乎见不到的新鲜瓜果,并把秋露白换成了一种顾府自酿的果子酒。

    顾仙佛再次挥手,所有下人无声告退。

    洗雪亭里只剩下两个略显孤单的身影,在苍茫大雪的映衬下,更显渺小。

    赵煜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替顾仙佛倒酒,正色道:“佛哥儿,这六年,辛苦你了。”

    说完,赵煜起身,长揖及地。

    顾仙佛没有避,没有让。

    这一拜,他受得起。

    六年前,十六岁的顾仙佛和十四岁的赵煜去京郊马场赛马,在两人饮酒作乐的时候,三皇子也带着一众宾客来到京郊马场,三皇子赵无沮与赵煜向来不对付,原因很简单,赵无沮的母亲虽然出身官宦之家,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赵无沮在她的影响下,从小到大,对其他皇子都有着丝毫不曾掩饰的敌意。

    用飞扬跋扈四个字来形容赵无沮,那还是远远不够。

    在京郊马场的无心亭,赵无沮一行人“正巧”碰上在饮酒的赵煜与顾仙佛。

    然后赵无沮就呵斥赵煜滚出去,因为无心亭是他的。

    为什么无心亭是他的?因为无心亭与赵无沮都带着个“无”字,这难道不是父皇特意赏赐给他的?

    赵无沮虽然跋扈,但并不愚笨,所以只是呵斥赵煜滚出去,并没有对顾仙佛如何如何。

    顾仙佛的父亲顾淮位高权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当时的顾仙佛,早已经是名满京城的纨绔高手。

    说的更直白一点,赵无沮怕顾仙佛打他。

    当时的赵无沮,刚刚从青楼出来,还带着六分醉意,看着居然敢在自己的亭子里向着自己怒目而视的赵煜,赵无沮做了个很愚蠢的决定。

    他打了赵煜一巴掌。

    然后顾仙佛打断了他一条腿。

    这件事的过程似乎很简单,但是所引发的后果却复杂到了极点,皇帝大怒,朝廷上人人自危,生怕这件事波及到自己,顾淮六次上书替顾仙佛请罪,这才使得顾仙佛免于牢狱之灾,转而发配到西凉。

    西凉一去,至今已有六年,其中的辛酸苦楚,不足为外人道也。

    所以,顾仙佛受得起这一拜。

    饮了一口略带酸甜的果子酒,顾仙佛把玩着酒杯,询问道:“这六年我不在长安,你过得如何?”

    赵煜坐回座椅,洒脱答道:“佛哥儿虽然不在长安,但你那天的余威却未曾消失,我这六年虽不能说彻底翻身,但日子,却好过了些。”

    “那就好”顾仙佛点点头,“你性子太软,说好听了是温顺,其实就是懦弱,我在西凉这六年,生怕你再碰到赵无沮这种顽劣不堪之徒。”

    赵煜感激一笑,拾起一粒青玉葡萄仍入嘴中,缓缓道:“佛哥儿,父皇龙体愈加欠安,那把椅子的归属,是天下人都望眼欲穿的关注点,不过归根结底,他们关注的还是自己的利益罢了,不过这也没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说到这里,赵煜直接拿起酒壶,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大口,接着说道:“这些年,在我真金白银的攻势下,倒向我这边的文官武将不多,但也不算少,但是我知道,他们虽然爱钱,但是更惜命。敢收下我的雪花银,那是因为他们知道佛哥儿站在我这边,虽然顾相一直未曾表态,但是在很多有心人看来,佛哥儿的意思,基本上就是顾相的意思。所以他们才敢收下我的银子,要不然,我提着猪头都不知道去哪个庙。可是我也知道,那些人,只是一些随风摇摆的墙头草罢了,活活稀泥还行,到了关键时刻,指望不上。唯独佛哥儿,你是一开始就坚定不移地站在我这边的。”

    赵煜站起身,表情郑重地道:“所以,赵煜今天斗胆问一句,到底佛哥儿为何,选择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六皇子。”

    此言一出,亭中寂静无声。

    赵煜按捺住如战鼓般急速跳动的心脏,忐忑的等待着顾仙佛的回答。

    良久,顾仙佛紧了紧身上的雪貂大氅,站起身,端起酒杯踱步到亭边,右手端着果子酒,左手握拳垫腰,看着亭外的风雪,柔声问道:“你可知道,乾国建立前的那段日子?”

    赵煜一愣,不知顾仙佛为何提及此事,但还是抱拳答道:“小时听来宫里授课的西席讲过,略知一二。”

    顾仙佛摇摇头,道:“你所知道的,恐怕连一都不到,我小时听父亲谈过不只一次,也拜访过不少百战老卒,更读过数不清的典籍,那时的神州大地,用一句话来概括最恰当不过。”

    转身,顾仙佛看着赵煜柔和的面庞,一字一顿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我大乾一路走来,能从这狼烟四起中,杀出一片太平盛世,实属不易,说是天佑也不为过,而如今,乾国立国不过数十年,东有匈奴蛮子虎视眈眈,南北各有吴、越两国伺机而动,更遑论这几年皇商出海带来的那些关于海洋另一端诸国的情报。这太平盛世下,不稳定的因素还是太多,但是现在的太多官吏百姓,都被这短暂的繁华遮住了眼,看不见那些埋在我大乾地下的隐患。”

    “远的不说,殿下想想大秦,立国千余年,靠的是什么?还不是藏富于民,休养生息?若不是大秦最后穷兵黩武,哪有我大乾的建立?”

    “药师虽明白人力终有时,但还是想能在范围之内,不求助乾国昌盛,只求大乾百姓这平安喜乐的日子,能长一些。二皇子自然不必多说,他自小在沙场中长大,虽武功卓著,却也性情暴戾,喜好边功。若他继承大统,我大乾难免要走秦国老路。再说太子殿下,虽说世人皆传太子温文尔雅,但是殿下,你我心知肚明,每月东宫杖毙的下人,哪次低于十人?在药师看来,太子比二皇子,更加野心勃勃,每次我与太子会面,总能在不经意间看到他眼里的那团火,若他继承大统,我怕这团火,不仅仅烧掉南吴北越草原匈奴,还会烧掉我大乾的根基。”

    “上古圣人曾言:治大国如烹小鲜。在诸位皇子中,药师只在六皇子身上,能看到这一点。现在的乾国,不需再扩边疆,也不需大兴土木,只要十年,十年之内让百姓休养生息,赋税、徭役皆削减三成,那么我大乾十年之后,才真正算得上泱泱大国,那时,至少五万匹战马能培养成型,官兵的训练以及器械将会达到一个高峰,那时的大乾,才真正是战无不胜!”

    亭外风雪飘摇,亭内的话语掷地有声。

    如醍醐灌顶的赵煜起身再拜:“赵煜受教了,请佛哥儿放心,只是赵煜还有一事不明,还请佛哥儿赐教。”

    “你是想问,若十年之内我大乾与南吴北越秋毫无犯,面对他们的挑衅该如何处置?”

    “正是,看来佛哥儿心中早有答案。”

    “你以为,陛下派我去西凉,真的只是发配这么简单吗?”顾仙佛坐定,拍着座椅扶手说道:“西凉此地与中原不同,观历朝历代史书便可知,这个地方,是民风最剽悍,也是造反最频繁的地方。不是那里的百姓喜欢造反,那里虽然尚武,蛮子居多,但是再剽悍的族群,也不会无目的地去盲目追求烧杀抢掠。”

    “他们为何要频频造反?因为西凉这个地方一片荒芜,每年的庄稼成活率不足一半,草原牧场又少得可怜,全被大部落占据,那里的百姓他吃不饱,活不下去,所以为了活命,他们只能烧杀抢掠,西凉地理位置很奇妙,在大乾以东,再往东三十里,就是草原蛮子的疆土,往东北五百里,是北越,南边靠海,海港众多,这个地方,只能以战养战。所以,在大乾休养生息的同时,西凉,就是大乾最锋利的剑,只要大乾需要,那么西凉不需要做战前动员,就能在三天之内召集起三万铁骑,十万步兵,殿下,这些人马,就是我大乾蛰伏十年的保证。”

    赵煜听得心潮澎湃,动容道:“难道……难道父皇在六年前就决定,把皇位……”

    顾仙佛摇摇头,道:“我常听新岐那小子说一句话,‘帝王心术,鬼神不言’,皇帝的心思,咱们最好还是不要去琢磨,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一切照旧就好。”

    赵煜压下心中的激动,平稳地点点头。

    亭外的风雪越来越小,似乎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