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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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了下来,可雪『色』太亮,又或火光太盛,整个盛京笼罩在一片混『乱』之中。舒悫鹉琻若仅凭北郡府藩军之力,绝无可能与京卫军相抗,然战火蔓延开来,一路烧上了整个大兴国土,由不得人不惊惧。

    司徒皇后薨,紫宸殿内灯火通明,身受重伤的景元帝守在血淋淋的尸首跟前,半步都不曾挪动,耳边听着宫人的禀报:

    “陛下,七皇子没了。”

    他无动于衷。

    “启奏陛下,叛贼似早有预谋,隐藏的伏兵甚众,兵部尚书谢家与叛贼通……”

    “……婧公主不见了。”

    最后一句总算换回景元帝神志,抬头看向来人,那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继续道:“婧公主方才还在锦华宫,可奴才近去一瞧,却发现公主不见了,奴才们遍寻不着,似是出宫去了!”

    景元帝手里还握着司徒皇后的手,冰凉彻骨的,与雪一样冷。他猛地自地上爬起,以剑为柱站直了身子,高贤忙去搀他,景元帝声音低沉黯哑,似已老了半生:“去找!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婧公主!”

    一生只得一个爱女,他的心已随司徒珊死去,人却要好好活着,去完成她的遗愿。她的遗愿里,让他怜悯她的两个孩子……[]腹黑丞相的宠妻263

    景元帝忽地朝大殿中央看去,只见墨誉蓬头垢面地靠在龙座之下,沉默地抚着胸口受伤的位置,不动,不说话,自『乱』发中『露』出的眼睛与他相对,他不曾畏缩,却也不曾逾矩,他等待着他的处置。

    景元帝往昔锐利的眸子只剩灰败,他蹒跚着在高贤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到墨誉身边,伸手要去扶他。

    “陛下……”高贤忙替了他,命人将墨誉扶了起来,他们这些内侍,只管遵旨行事,虽不懂景元帝的用意,却会替君分忧。

    景元帝不顾任何人的眼光,伸手拍了拍墨誉的肩,笑也笑不出来,只是牵强地扯了扯嘴角:“好孩子,是父皇让你受苦了,勿怪你母后,都是父皇一人之过。朕答应了你母后,活着一日,便护你一日,再不会让你受苦。”

    高贤等人瞪大了眼睛,已是知晓大半,什么都不敢问,只是跪了下去,对着那个蓬头垢面的少年跪倒……

    “伤势如何?”景元帝又问道。

    墨誉眼眶一热,似是颇受感动地拼命点头。

    然而,垂下眼眸时,他的眸『色』却暗沉阴毒,看着满地跪下的奴才,墨誉心里丝毫不复初初入宫避祸时的胆怯与卑微,他甚至根本不曾领受景元帝的一丝关切,也不去关心景元帝的态度陡变是否因为死去的司徒皇后的嘱托。他已不在乎真情几分,虚伪几分。

    既然苍天负我,既然大兴负我,既然父母负我,那么,我就让你们所有人看一看,权势集于一身肆意玩弄别人的感觉如何!那些骗了我、害了我,让我沦落此番狼狈不堪的人,如何对付你们才能解了我的心头之恨呢?你们说,我且听着!

    “陛下,七皇子没了,黎贵妃……疯了……您看如何处置?还有叛臣黎家一门……”

    高贤瞅了一眼紫宸殿外横尸在地的黎国舅,小心地问着。黎家协同晋阳王谋反,那么,黎家一门无论老幼皆有叛国之罪。

    景元帝对此无动于衷,幽幽叹道:“韩幸伤及心脉,必死无疑,朕要将他的头颅悬于城楼之上!派人去找婧公主,务必安全地带她回来!”他的目光投向司徒皇后,脚步蹒跚着又走回去,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对朕来说,皇后……最是要紧。”

    他的手轻触着司徒皇后的面颊,已经呈灰白『色』,他知晓再过不久,还会起尸斑,连这灰白颜『色』都不如。

    他不肯让奴才帮忙,执意亲自抱她,试了几番才抱起,每走一步,身后的血跟着滴了一路。他仍旧是位居高位的皇帝,同时又是个失去爱人的可怜人,他低头望着此刻离他如此近的脸庞,对她说着可笑的话:

    “珊儿,恨归恨,不爱归不爱,我已错到了底,带累你一生孤独。来世哪怕不肯再理我,能否让我再见一见你?或让你再负我一生,我不怒不争不怨,悉数还了你如何?再得寸进尺些,能否与我合奏一曲《离离原上草》?我念着这曲子二十余年了,一听别人弹起来,就好像看到你站在草原上等人,夕阳很美,朝霞很美,我想牵你的手,可你等的人却不是我……”[]腹黑丞相的宠妻263

    雪大,风大,法华寺火光冲天,站在皇宫之内也可望见,景元帝不由地驻足停留,未几,又继续迈步。墨誉跟在他身后,由内侍搀扶着寸步不离。

    往未央宫必得途经御花园,御花园的池边围着一圈宫人,见景元帝来了,都纷纷往两侧跪下。

    视线再无阻挡,终于知晓宫人为何围在此处。

    厚厚的雪地里,七皇子百里明煦裹着一身拖地戏袍躺在那,从头到脚都是水迹,池边的雪空出了一个大窟窿,显然是刚从池子里捞上来的。

    负责照看七皇子起居的大宫女和内侍对着景元帝磕头如捣蒜,浑身抖如筛糠:“陛下……下雪了,七殿下一定要出来玩,说是要去钟鼓司找师傅学那一曲《霸王别姬》,奴婢拦着,他就拳打脚踢,怎么劝都不听,后来……后来七殿下偷偷跑了出来,奴婢们怎么都找不着,最后……还是认出了冰碴子上的戏服才……陛下饶命啊!”

    戏服太长,浸了水,天冷,他没能爬上来,表情已冻得麻木。

    景元帝看了一眼跪在百里明煦旁边的黎贵妃,她已哭得肝肠寸断,由黎家勾结晋阳王而发动的叛『乱』,最后却发现他们欲扶持的七皇子因玩水溺死在了荷花池……那些挣来的权力地位,又有何用?

    黎贵妃一瞥之下,望见了景元帝,声嘶力竭地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她不是要认罪伏诛,也绝口不提谋夺皇位,只是哭:“陛下,陛下,求您救救煦儿!救救他!他才十岁!才十岁啊!陛下……”

    但在黎贵妃扑过去的时候,却看到了景元帝怀中的司徒珊满身是血,已不再动。

    黎贵妃呆了呆,又开始大笑,指着司徒珊笑:“哈哈哈哈,司徒珊!你也有今天!你……你终于肯死了!你死了就好了!什么都好了!死得好!”

    景元帝脸『色』一沉,开口道:“将黎妃带下去。”

    “是!”立刻禁卫军上前拽起黎贵妃。

    黎妃一面挣扎,一面还是死死地瞪着司徒珊,望着望着,忽然满眼是泪,她想起司徒珊白日里跟她说的那句话——

    黎贵妃满心悲凉,见到景元帝的那刻,她已知晓黎家夺位失败,可她的儿子却死得太过冤枉。司徒珊哪怕是死了,仍旧不肯扫她一眼,用高贵的高贵和骄傲的姿态睥睨着她,仿佛在说,贱妾,我若想你去死,简直轻而易举,无论我肯不肯眨那一下眼睛,最后输的人只能是你。

    黎贵妃哭得癫狂,一双美丽的杏眼牢牢地看准景元帝,悲切道:“陛下,司徒珊真猖狂,她到死都猖狂,仗着陛下爱她,她这辈子都输不了!可是陛下……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捂着一颗石头心那么多年,为何竟想不明白,你的心也像石头一样硬,臣妾捂了许多年,也捂不热捂不化……”

    这声声质问撕心裂肺,在场之人无一不静默,景元帝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黎贵妃见景元帝伫立原地,连一步都不肯朝她走来,她忽地擦了擦眼泪,将哽咽的哭泣忍住,回身爬回了儿子身边,将他身上华彩的戏服扣好,又理了理他湿漉漉的『乱』发,抱着他的头压在怀里,喃喃念道:“煦儿,母妃再也不『逼』你读书,你想学戏唱曲,母妃都教你……你父皇从来是别人的父皇,只有母妃是你的母妃……母妃后悔没早点明白……下面冷,母妃陪你去,无论戏曲箜篌,母妃全都擅长……好好教你……”

    忽听“噗通”一声,黎妃携着七皇子跳入了荷花池中,她抱着儿子没撒手,也再没浮上来。荷花池的残荷上落了厚厚的雪,掉下去的人只是发出一声闷响,很快又恢复平静。

    景元帝没有命人去救,也毫无再救的意义,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抱着怀中人往未央宫走去。长乐未央,这是宫阙之名,也曾是他的夙愿,只是未能如愿罢了。

    墨誉望着已平静的池面,表情也无任何波动。他曾作为七皇子的侍读,受了多少屈辱,无论是黎妃、百里明煦亦或是百里落,都曾在他的伤口上撒盐,将他『逼』迫至如今的地步。他不会同情七皇子的溺亡,哪怕他曾是他的学生,又是他的兄弟。即便他们不死,他也不会放过他们。

    他唯一真心惦记的,应该是那个跑出宫去了的婧公主,天下间与他一般可怜的人只有她了,他们的命运原来如此紧紧相连。

    找到她,让她瞧一瞧,他如今已是皇室之人,莫再为了那个死去的病秧子与他为难,她要什么,他也可以给了啊!莫再为了那个死人守寡,他已是天之骄子,终可拱手天下讨她欢。

    墨誉目不斜视地跟在景元帝身后,远处是已坍塌的法华寺『药』师塔,火光耀眼,他的眸中忽明忽暗。

    ……

    这一夜,盛京政变,法华寺大火,整个皇城一片狼藉,而天空中下着连绵的大雪,天地一片雪白,一切血腥和纷扰覆了又现……若有人自西山鸟瞰,兴许会感叹这是一场毕生难忘的景『色』,美不胜收。

    晋阳王世子韩晔凭惊世骇俗阴谋阳谋,以地下运兵道调遣兵力,由兵部尚书谢炎护送,自盛京突围而出。镇北大将军杜皓宇叛国,陷司徒俊彦于陈州,青州总兵常铭德被害,东兴战火弥漫,百姓民不聊生。

    有人大胜,便有人大败。

    君执迎来了一生中最狼狈的出逃。

    城门封锁,两军交战,而他的兵力驻扎在东兴与大秦边境,无论如何鞭长莫及。叛『乱』当夜,他明明知晓他的妻的下落,却近不了她的身。

    韩晔何以有恃无恐胆大包天?因他已有万全之策,从叛『乱』到逃亡,甚至何时开启地宫之门,何时焚毁『药』师塔皆有计划。他以一人之力即便对付得了韩晔,可东兴京卫军与汹涌而出的藩军,岂是他能收拾得了的?

    他不曾抓住韩晔的把柄,可他的把柄在韩晔手上,手中无权势,身旁无救兵,唯一能够乘『乱』捞走的只有他的妻那副空空的躯壳。

    经由密道出城,一行人连夜奔逃。

    密道里黑且安静,只有火折子亮着,谁也没有说话,匆匆地赶着路。

    忽听得怀中一声咳嗽,君执忙停下,急唤孔雀:“瞧瞧她怎么了,为何一直醒不了?”

    自『药』师塔上将她救下,君执便一直患得患失,情绪失控得像疯了似的,孔雀已解释多次是被浓烟呛着了,君执又低头去吻她,给她换气,抱了几个时辰都没肯放下片刻。

    孔雀黑鹰还有桂九常年伴在男人身旁,知晓此刻男人的焦急与往常哪一次都不同,这是一种对他自己无法言说的挫败。

    九州最惊采绝艳的大秦皇帝,弄得自己如同丧家之犬,从『逼』仄的地道逃生,最可怕的是,他几乎保护不了他的妻——他接住了她一心求死的身躯,却阻止不了她所受的伤害。

    “主子,您冷静些,现在是三更了,不消一会儿便会到达密道出口,也许届时会有一场大战。您先休息休息,婧公主只是累了,昏睡了过去,不碍事的。”孔雀劝道。

    君执根本听不进去,他拿过水囊喂了一口水,又喂给她,洞里冷得很,他的披风都裹在她身上,却还是冷得厉害。

    君执看了眼前路:“继续行路,早些找个地方取暖歇歇,她有些受不了。”

    “是,主子,您抱着累吗?属下……”黑鹰提议道。

    说了一半,桂九抬手捣了他一下,黑鹰立刻说不下去,只得闭嘴,看他主子这架势是绝不肯放了怀中人的。

    然而,君执才又走了两步,怀中人忽然咳嗽起来,君执才迈开的脚又定住,身体半蹲,让她以自在的姿势躺在他怀里。

    “婧……儿?”他出声唤她,因太焦急,用的是本来的声音,沙哑难听。

    百里婧半睁开眼睛,呼吸急促,艰难地开口:“『药』……”

    “什么?”君执不解,“要什么?”

    她难受地喘息着,又说了一遍:“给我『药』……身上……”

    君执见她抬起手,才懂了她的意思,忙去『摸』她的衣襟,掏出了一个小瓷瓶来,他打开看了看,蹙眉问:“这是什么『药』?”

    百里婧根本不管他,不听他在说什么,她也许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一把将他手中的小瓷瓶夺了过来,将『药』倒入了口中。

    君执阻止不及,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不准她吞,却还是见一颗『药』丸极快地滚入了她的喉中。

    只有一颗『药』丸,瓶子里已经空了。

    从前墨问没死时,他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可自从她守寡回宫,他对她再了解也还是隔着许多层。君执眯起眼睛,欲将空了的瓷瓶递给孔雀瞧瞧。

    “还给我!”百里婧探身去夺,她对这『药』格外看重,竟像是失去了理智。

    bsp;君执现在对她心疼之极愧疚之极,什么都依着她,一切都可从长计议,只要她肯跟他走……不,无论她肯不肯跟他走,他都必须要带走她!

    等将空了的『药』瓶重新放回身上,百里婧这才有了多余的力气去看君执。她的脸被浓烟熏过,有点黑,起初为了赶路,君执也来不及注意,这会儿她黑亮的眼睛看过去,白皙的面庞上那些灰烬便格外突兀,他忍不住抬起袖子去擦。

    两人四目相对,百里婧认出了这双眼睛,她的嗓子本就哑了,问出声的话很刺耳,刮得耳膜疼:“是你?突厥大营中救我的人?”

    君执未再戴面具,他的面庞完全『露』在她的面前,尽管火折子的光亮不过点点,她却还是记得他的眼睛。

    君执想,“取次花丛”的那些夜晚她记不得了,也叫不出他的名字,真是可惜。

    没关系,若是叫不出,他们便从头开始认识,也不算太迟。

    他笑,却有点不大好看:“是我。”

    百里婧『揉』着被他捏痛的下巴:“你还是这么粗鲁无礼。不过幸好,你没死。”

    她说着,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腿动不了,一动之下痛入骨髓,她不自觉一声闷哼。

    “婧……儿!”君执关心则『乱』,忙抱住她,连口中称呼也全然忘记。

    百里婧在听到他这声呼唤时,身子剧烈一僵,腿上剔骨般的痛已忘了个干净,她缓缓地抬起头来,重新看向近在咫尺的惊为天人的英俊面容,唇角颤抖,好半天才苦笑出声:“我好像听错了,你……刚才叫我的这一声与我死去的夫君……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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