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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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苏铮领着孙女来到荆州,苏府上下都知道大姑娘要与望族邓家结亲,众仆妇莫不欣然踊跃、言笑鼎沸不绝。车马停在正厅外头,苏韬领着儿子出来迎接。见父母顶着花白的头发从车中出来,苏韬不禁潸然泪下,上前相搀:“爹、娘,儿子不孝。”

    苏铮两口子也老泪纵横。老头扶着儿子的手细看了半日,点头叹道:“你也年岁不小了。”乃迎入正厅。

    苏澄的马车直入院中,她母亲张氏领着她的妹子和几个苏韬的姬妾也在阶下候着。苏澄从车中出来便亮瞎了满院子人的眼。且不论容貌出挑,单是她身上那几种衣裳料子便没人认得,只觉又明亮又舒服。因车马劳顿,她也不曾带什么首饰,只插着四对簪子别着发髻。那四对簪子都是极简单的款式,各嵌着一颗三十六面的西洋金刚钻。这会子正赶上斜阳西坠,映得闪闪发亮,像是头上落了八颗星星。

    苏澄与她母亲相见,先是抱头痛哭,旋即皱起眉头。她母亲衣衫简朴,只穿着半旧的家常锦袍。乃问道:“娘怎么不做两件新衣裳?”

    张氏道:“又不是见客,穿什么新衣裳。”

    苏澄摇头道:“您这老观念不对!既有新的为何不穿?难道白白搁旧再了穿不成?”

    张氏身旁有个媳妇子道:“大姑娘,老爷常说,过日子不可奢靡。”

    苏澄道:“什么叫奢靡?好端端的柴炭不拿去烧火、特使蜡烛煮饭、只为了作钱,那个才叫奢靡。既是有钱,挑最好的吃穿用度,非但不是奢靡,还是活跃市场、拉动经济。”

    张氏笑道:“莫要胡言乱语,留神让你老子听见。”

    苏澄哼道:“听见了又怎样。我从京中带了些好衣料子来,让她们赶着给您做几件衣裳。”张氏才要说话,她先堵道,“我的好太太!瞧瞧祖母的衣裳,再瞧瞧您自己的!还显得祖母奢靡呢。”

    张氏闻言大惊:“我换衣裳去!”

    苏澄忽然想起一事:“娘,你怎么在这儿候着我?不是应该先去前头接祖母么?”

    张氏含笑瞧了她一眼:“你不是贵客么?”

    苏澄奇道:“我怎么就是贵客了?”

    后头有个姨娘模样的女人上前笑道:“大姑娘就要大喜了,可不是贵客?”

    苏澄登时拧起眉头来:“那事儿我不会答应的。”方才在路上柳小七已将邓家之事与她通了气,听完她便愈发不愿意了。

    张氏拉了她一下:“胡闹。你老子早就与人家合过八字了。”

    苏澄撅嘴道:“我没答应,纵是皇帝答应了又如何。”

    那姨娘又道:“哎呦呦,我的姑娘!整个楚国可没有比那更好的亲事了!”

    苏澄款款道:“楚国不过弹丸之地罢了,也值得一提?”

    姨娘噎了一下,不死心道:“是了,大姑娘是京里头来的,见过大世面。听说京里头的礼部侍郎都是邓家的呢!大姑娘嫁过去就是嫡长孙妇,来日便是邓家的主母!”

    苏澄吐了口气:“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愿意呢。”她乃携着她母亲的手往里走,一壁说,“做什么主母太累,我不想受那个累。我若喜欢权,诸国世子妃之位由着我挑,母仪天下都使得!”耳听四周一片抽气声,她浑然不顾,“不是我瞧不上邓家,他们好生糊涂!我纵然敢嫁、他们真的敢娶?他们手里头可有军队没有?就不怕将来楚王疑心他们家想造反、把他们满门抄斩了?”四周又是一片抽气声。

    她母亲吓得止了脚步:“你说什么?!”

    苏澄皱了皱鼻子:“我是谁?我能嫁进翰林家、国子监官员家,唯独不能嫁给他们这样的人家做嫡长孙妇。来日只要有人在楚王跟前挑拨一句:邓家不反还罢了,但凡想反则随时可成。楚王耳朵一软,他们家就没命在了。自古以来,因天子疑心而死的人家还少么?到时候还得埋怨我替他们家招祸。”

    张氏抓紧了她的手:“胡说,你不过是个从四品知府的女儿罢了,算个什么?”

    苏澄撇嘴道:“京里头没人认识我爹,都只知道我乃是苏铮的孙女。苏铮也不是什么翰林院大学士,是贾琮贾环贾维斯的先生。我和这些妹妹们不一样,是养在祖父跟前的,荣国府三贾把我打小惯着长大。妹妹们都是荆州知府苏韬的女儿,唯独我是哪吒三太子的师侄女。能跟我比的唯有荣国府的福儿。邓家究竟是心太大还是根本不知道‘三贾’都是什么人物?”

    张氏怔了半日,强笑道:“我知道老太爷的三个弟子名扬天下……可……都没有官职吧。”

    苏澄诧然看了看她母亲:“娘……您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她摸了摸额头,瞧她母亲满面茫然,不禁苦笑,忙道,“横竖我不会嫁给那个什么邓家的,您不用担心就是。快进屋坐着去,这一路颠簸我都累死了!”乃拖着张氏进去,姬妾仆妇等人面面相觑。

    张氏乃指了她两个庶妹并几个苏韬的姬妾来相见。苏澄没打算与她们交好,只大略说了几句客套话。张氏亲领着她去了她的院子,便赶着换衣裳去拜见婆母了。

    苏澄瞧这院子收拾得齐齐整整,心下欢喜,命人搬东西进来。又让给弟妹们送礼物过去,并有给下人的赏赐。又有庶妹来拜见套近乎,苏澄又客套了几句。那女孩儿看着密密麻麻的华贵物件只差没流口水,苏澄扮做没留意。

    一时那姑娘走了,有个贴身的丫鬟便问道:“姑娘平素大方,怎么没赏她一件?”

    苏澄道:“她盯着的那几样我自己都喜欢,难道为了颜面就送她我喜欢之物不成?”

    众丫鬟都笑起来:“姑娘还是这么个性子。这回带来的哪样你不喜欢?”苏澄耸肩,指挥她们安置物件。

    待张氏见过婆母回到自家院子,贴身的几个媳妇子早已急得跳脚了,老远就挤眉弄眼的。张氏才刚回到屋里坐下,有个媳妇子赶忙上前道:“太太!大姑娘……她……”

    张氏正要吃茶,闻言吓得丢了茶盏子:“澄儿怎么了?”

    另一个媳妇子低声道:“大姑娘方才把给各处的礼物赏赐都给出去了!且她的人好生会做事,妥妥当当的,待我们知道都已送完了!”

    张氏抚了抚心口:“我还当是什么坏事呢。”

    前头那个跌足道:“大姑娘给我们的赏赐都极重,偏生给二姑娘三姑娘的礼和给几位姨奶奶的一模一样!且……且……”

    张氏一惊,打断道:“她给两个妹子的礼和给那几个的礼是一样的?”

    后头那个叹道:“赏我们的是两匹京中的好缎子、二十两银子和两个荷包,荷包里头还有‘吉庆有余’的小金银锞子。”

    张氏含笑点头:“既赏了你们、你们只管收下。”乃端起茶盏子饮茶。

    前头那个道:“给二姑娘三姑娘和姨奶奶的……都是每人两个荷包,荷包里头只有‘笔锭如意’银锞子。”

    “噗……”张氏口中的茶喷了一地。半晌,忽然笑摇头道,“难怪每回京里头来的人都说她快活,真真快活!”

    两个媳妇子愈发急了:“大姑娘这性子,到了邓家可如何是好!”

    张氏含笑道:“她既不肯,想是不会嫁的。”媳妇子们便愣了。张氏慢条斯理指了指茶,有人赶紧替她添上。张氏饮了半盏茶才道,“难道我真的不知道荣国府三贾是何等人物?我早几年就给婆母去过信,说澄儿这性子出了阁会不会吃亏。婆母回信道,自有人替她撑腰。琮哥儿说了,既然敢惯着她、必能护着她。”

    两个媳妇子互视了半日:“太太……那……大姑娘的赏赐……”

    “你们收着便好。若得空,明儿就做新衣裳穿着。”

    她身后一个老嬷嬷慢慢的说:“只是……老爷会不会恼了大姑娘?”

    “澄儿想必自有主意。”张氏含笑道,“横竖她也不靠老爷仗腰子。”又问,“给她弟弟什么了?”

    有个媳妇子道:“给大爷送了好些东西,奴才还没见着礼单子。给二爷和三爷的……额……”张氏瞧了她一眼。那媳妇低头说,“还是那样的……两个‘笔锭如意’的荷包。”

    张氏怔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笑完了,怔了片刻,忽又呜咽着哭起来,凄切沧然。身边几个人皆不知何故不敢劝,只在旁小心陪着。良久,好容易收了泪,张氏命“取我女儿给我的礼单子来我瞧!”下人赶忙送了上来。张氏一瞧,满满当当全是难得的好东西,单单江南上进的缭绫就有四匹。乃点头,指道:“这几样拿来我瞧,其余的收起来。”

    下人互视了几眼,问道:“太太,您平素都会分点子给……”

    张氏款款的道:“这是我女儿给我的,又不是外头的人家给我们府上的,自然送进你们太太的私库,与旁人无干。这个叫做公私分明。”乃低声叹道,“早年澄儿信上说,我便是你们老爷的后宅掌柜。伙计的薪水、东家给伙计的红包赏赐自然是全店上下有份;掌柜老家捎来私物岂能混为一谈?”

    那老嬷嬷迟疑道:“只是……倘若姨奶奶们眼红……”

    张氏道:“我得了件好东西,街坊邻居喜欢、眼红,难道我还送给她们不成?”

    偏这会子苏澄听说她母亲回来了,便过来请安。张氏欢喜得将她搂在怀里舍不得放手,苏澄软软的撒了半日娇儿。张氏抚着女儿的头颈嗔道:“才说累了,也不好生歇着。”

    苏澄笑道:“好几年没见着母亲了,母亲不想我么?我可想母亲的紧。你们上回只来了不足半个月便急着走。”

    张氏叹道:“想来你也在家里留不了多久了。”苏澄哼了哼,没答话。

    这会子有人取了张氏方才说的那几样东西呈上来,娘儿两个瞧了半日,苏澄一样样说与她母亲听。她忽然拍了拍脑袋:“有件事险些忘了。娘,方才我说的那些话,拜托您帮着传出去。外头也有人帮着传的。”

    张氏想了想:“说邓家好生糊涂、敢娶你的那些话?”

    苏澄点头:“要紧的是‘满门抄斩’这四个字。”乃哼道,“我可不是他们娶得起的!纵然娶得起,他们供得起么?”乃指了指自己头上的西洋金刚钻簪子。

    张氏便觉好笑,道:“你可想着怎么对付你老子便是。”

    苏澄耸肩道:“我是他女儿,女儿哪里能对付得了老子?那不是有楚王对付他么?对了,如果有人来寻母亲打听一种叫‘巧克力’的西洋吃食,你就说你还没吃过。”

    张氏问道:“那是什么?”

    苏澄挤了挤眼:“摇钱树。那方子是我和朋友合伙研制出来的。他负责打发人做去,我负责尝、还给他出主意。这次离京前才刚刚琢磨出来的。横竖太太今后再不用担心钱财之事,你女儿会赚钱,管保让太太享尽荣华富贵。”

    张氏皱了皱眉头:“你……不会是淘气了吧。”

    苏澄搂了她母亲的脖项道:“我平素都淘气,唯做了这一件正经事。这方子当真值钱的。”

    张氏思忖道:“你有了这东西,可莫要露富才是。”

    苏澄瘪嘴道:“难道我想露富么?这不让我老子逼的?他若没异想天开给我安排这么一门婚事,我又何至于如此招摇。他愿意、邓家愿意,唯有楚王不愿意才能拆了不是?”

    张氏道:“我仍不大明白楚王不愿意又如何?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能拦得住邓家娶媳妇?”

    苏澄笑盈盈道:“一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楚王再落魄、地盘再小,他也是王爷,手里有兵马。二则,这巧克力方子的事一宣扬出去,就不止是楚王眼红了。谁不爱钱呢?邓家既勤俭持家,家风必谨慎。敢偷偷发暗财,却未必敢明着招天下人的眼。”

    张氏急道:“那你将来什么找婆家?”

    苏澄舒舒服服趴在母亲怀里,懒洋洋道:“这个太太就不用愁了。我看上谁便是谁。”乃伸了伸胳膊,“有钱的感觉真好!”张氏心里依然犯愁;只是也不知怎么的,见了女儿这幅慵懒模样,莫名的放下心来。苏澄忽然哼起了小调,想是京里头的曲子,什么“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