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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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澄与杨国泰领了二百精兵去钉子巷解救被强抢的女子并带走她们所生孩童。事及子嗣, 本以为会极难;不料连走三家都颇顺利。苏澄松了口气:“还以为他们会造反呢。”

    杨国泰道:“百姓怕官,只敢哭不敢反。被抢的女人孩子听说有饱饭吃,别的就不管了。最得力的便是令堂大人的那两个美貌丫鬟, 能惑住男丁、使之无心反抗。”

    苏澄不觉笑得灿烂:“我母亲真人不露相!”

    乃依着小雀大哥的名录找到第四家。到了那儿一看,竟然就是那个明些事理的汉子。苏澄惊道:“居然是你!大哥,我以为你是个明白人, 不会强抢民女的。”

    汉子苦笑道:“明白人又如何,一般儿娶不到老婆。”

    苏澄打量了几眼他家,跟前头那几家和小雀家也没什么区别, 穷得厉害。再看他家中人口,父母和孩子都算正常身材, 唯有那个媳妇瘦的厉害。遂脱口而出:“该不会你们家旁人都能吃饱饭,唯有抢来的女人吃不饱吧。”

    汉子叹道:“又何尝不想让她吃饱?父母年迈儿子年幼, 不能饿着;我平素也只吃个半饱,不然哪里有力气做活养家?”

    苏澄扯扯嘴角:“既然根本养不起媳妇, 为何要抢来?”

    汉子道:“父母之命。岁数大了, 须有儿子以继香火。”

    苏澄只觉浑身一阵冰凉:“所以你去抢了头猪来下崽。”过了半晌,“你比他们更可恶。他们许是不明事理的愚民, 你是明知故犯。”又看看那个女人,“亏的她生的是儿子;若生的女儿, 女儿是不是也得饿着?”

    女人顿时哭了起来:“我的女儿打生下来便溺死了……”

    苏澄倒退了一步,指着他:“你……”

    汉子淡然道:“养不起。”

    苏澄吸了两口气,平定会子:“也罢,今后她自己养自己, 不用你养。”

    汉子恳求道:“我儿乃是祖母带大的,若没了孙子,我娘怕是活不了……”

    苏澄打断道:“他不是你儿子,是你抢来的女人的儿子,不与你相干。”乃扫了眼正在悲哭的女人,“日后纵然你想娶,她未必肯嫁。”

    汉子再恳求:“千错万错皆是我一人之错,我老母亲何其无辜!”老婆子大哭。

    杨国泰忽然从后头走来挡在苏澄身前:“你母亲生的儿子不是在她跟前么?她既是女人,当知产子何等艰难。人家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就跟你们家借了个种,凭什么变成你们家的?”

    便听那孩子喊道:“我不走!有饱饭吃也不走!我要跟着祖母,不要那个丑女人!”哇呀呀的耍赖。杨国泰置之不理,苏澄又深吸了两口气。

    汉子望着苏澄道:“苏大人要的只是刹住民间抢亲之风,少我一家算不得什么。求张大人卖我一个人情,日后必然归还。”

    苏澄已面如金纸,摆手道:“不必了,我没有什么要你帮的。纵然当真遇上麻烦事,有的是人帮我。”

    汉子见她油盐不进,冷下脸来:“苏大人就不怕逼起民怨么?”

    苏澄耸肩:“苏知府所为,比起先江西总兵徐宏、先江西知府谢鲸如何?”汉子哑然。苏澄皮笑肉不笑道,“是早先的民怨大、是如今的民怨大?再说——”她后头瞧了身后的小巷子,“这些人纵然想造反,可有兵器没有?如今官兵手里拿的都是火器。”乃喝令带女人孩子走。

    兵士们一拥而上,老婆子和孩子哭闹成一团。女人大声喊道:“我的小儿子让他们藏到隔壁去了!”

    汉子大怒,上来抡起胳膊照着女人的脸就打。那女人不躲不闪,冷森森看着他。女人身边一个兵士一脚朝汉子踢过去,汉子闪身避开、也就没打成女人。他脚尖一转回身欲再打,却看见乌油油的四五管火.枪正对着自己,不由得骂道:“使火器算什么本事!”

    杨国泰好笑道:“又不同你比武。火器能杀了你,为何不使?”汉子怒而无语。

    苏澄乃吩咐两个兵士陪着女人去隔壁取孩子,转头轻声道:“你仗着蛮力强抢女子,与我们仗着火器压制你是不是一般无二?”

    汉子立着咬牙,半晌才说:“知府太太娘家为了开工厂谋女工,强夺民妇……”

    “打住!”苏澄打小是贾琮教大的,极擅耍嘴皮子,“我们慈祥庄并未强夺民妇,她们都可以选择不去、回娘家的。”

    汉子冷笑道:“回娘家?苏太太的庄子有饭吃有衣穿,她们会回娘家?拿衣食做诱饵……”

    苏澄又打断:“你也可以拿衣食做诱饵诱你老婆回家。”

    汉子恼道:“分明是以权谋私。”

    “哦,你去京城找燕王告状去吧。”苏澄假笑了下,“若是告倒了苏大人,看看燕王会派谁来接手江西这个烂摊子。”汉子哑口无言。

    说话间那女人已抱了个一岁左右的男婴回来,泪中含恨盯了汉子几眼,不看他了。汉子怅然,半晌才说:“你好生待他们两个。”女人不言语。

    杨国泰忽然说:“我瞧你步子不是寻常的花把式,莫非走过绿林的?”

    汉子叹道:“早年走过。后在人前立下重誓,再不入绿林。”

    杨国泰道:“纵然不入绿林,已穷困至吃不饱饭,也不肯拿绿林手艺换钱?”汉子不语。苏澄冷笑一声,领着四个美貌丫鬟拂袖而去。抱孩子的女人紧紧跟着。

    出了院门,女人啜泣起来。苏澄便命一个丫鬟去宽慰两句。过了会子丫鬟回来向苏澄悄声道:“这位大嫂说,那男人从前有个极心爱的姘头。姘头死了,临死前求他退出绿林。他不愿意对别的女人好,心里觉得对不住姘头。”

    苏澄的丫鬟立夏在旁道:“与姘头什么相干?吃个半饱哪里算得好?”

    苏澄摆手道:“横竖已不与他相干了,管他有没有姘头。”

    只是那个长子在后头不依不饶,要祖母不要母亲。杨国泰听着烦,命人去吓唬两声。兵士过去恫吓了几句,当真吓住了。那丫鬟又说:“他对孩子也不好,觉得不是姘头的孩子。只是受他老子之命续香火罢了。”

    苏澄咬牙,吩咐道:“回去使人盯上这一家,务必使他这辈子娶不上老婆!让姘头的魂儿替他续香火好了。”

    头一日,轰轰烈烈,解救了二十多个女人和一大群孩子,傍晚悉数送到慈祥庄去了。这些人当真吃了数年来头一顿饱饭。本来就没几个对丈夫婆家有情谊的;一顿饭过后,残余的那点子情谊烟消云散。

    次日,苏澄杨国泰又领着人出门去,中午带回去三十多个女人并一群孩子。回到慈祥庄,守门的兵士回了件事。上午有个男人来了,说是听到救民女的张大人住在此处,特来告密:他知道另一些人家也是抢来的媳妇。兵士不敢让他走,还等着呢。苏澄笑道:“这都中午了,让人家吃顿饱饭再说。”遂命领那告密的去吃饭。

    一时饭毕,苏澄亲去见。只见那人就是昨儿在钉子巷领路去找刘二猫的。那人吃得沟满壕平,摸着肚子谄笑:“张大人真富裕。”

    “不敢,我只是帮工的。”苏澄微笑道,“你说还知道有人家媳妇是抢去的?”

    “是是!”那人赶忙说,“枣核街那头,陈大贵家两个媳妇都是抢的……”一口气数了十几家。

    苏澄点头,命身旁的丫鬟拿纸笔记下来,问道:“一共几家?”

    丫鬟道:“十五家。”

    苏澄道:“我下午去查,你黄昏时分再来。倘若全都属实,赏你七十五文钱。”

    此人大喜过望:“当真?!”

    “当真。”苏澄道,“若还有,核实之后每家给五文钱,多劳多得。”

    那人立时站起来:“我这就去替大人打听!”拔腿就跑,连个道别都没有。

    丫鬟在后头张望几眼,嘟嘴道:“姑娘,此人当真无礼。”

    苏澄慢悠悠的道:“说明人家敬业嘛。我们就盼着这种敬业的报信人越多越好。”

    当日黄昏时分,此人又来了,还领了个兄弟来。他们哥俩各去一方打探,探得了不少消息。苏澄杨国泰下午已将他报信的那十五家查过了,都属实,遂给了他七十五文钱,并留兄弟二人吃了顿饱饱的晚饭。哥俩又报了五十二家。苏澄道:“好。核实后就是二百六十钱。”二人喜得无可无不可,蹦跳着走了。

    这五十二家,有一家是正经娶来的老婆,次日兄弟二人只得了二百五十五文钱,依然笑得合不拢嘴。再后头一日,便又多了两个人来报信了——那人的弟弟嘴不严实,将他们帮着官府查抢妻得赏钱之事说漏了嘴。得了这些人报信,苏澄杨国泰便省下许多力气来。

    再过两日,有个老汉找到慈祥庄,说是女儿四年前出门买线再没回来,疑心被人抢走。苏澄料到恐有此事,留了大丫鬟白露在庄中主持。这白露听说了,便来外头问这老汉名姓、家住何处,女儿小名儿叫什么、多大岁数、当年买线之处是哪里等等。老汉姓蒋,女儿乳名鱼娃,今年当有二十三岁。问完了,拿着签子到里头找女人问。才说了几句,有个女人放声大哭。她说她就是蒋鱼娃,将诸事说来一对皆对上了。她果然是被人强抢的。且因有数回想逃走皆被抓住,婆家人看她看得极紧、半步出不得家门。如今已生了个儿子——前头还有两个女儿,也是出生就溺死了。白露听罢,引着她出去见蒋老汉。二人抱头痛哭。

    白露在旁陪着掉了半日眼泪,劝道:“好了,如今父女团圆了,也算皇天有眼。”

    蒋老汉狠狠的道:“我要把那畜生宰了!”

    白露忙说:“您老可莫要自己去!怕是打人家不过。不如上族中请些壮年男子帮忙。”又看了看蒋鱼娃,“我们工厂下个月就要开工了,工钱极实在。这位蒋大姐一看就是个手脚麻利的,到时候定能赚不少钱。蒋大姐,您可以跟掌柜的预支几个月的工钱,拿来给族中兄弟们买肉吃酒,请他们帮揍害你之人出气!”

    蒋老汉立时道:“不用买肉吃酒!你的哥哥弟弟都还念着你呢!这四年来,出门看见年岁模样相仿的都要多看几眼,老三还让人打过。”

    蒋鱼娃眼中冒火:“掌柜的若肯预支我工钱,我必好生做活!决不让掌柜的吃亏。”又向她父亲道,“兄弟们既是帮我出气,请顿酒肉断乎少不了。爹,女儿会做事,定能赚回酒肉的钱。”

    蒋老汉听了便问白露:“你们这作坊还收工人不收?”

    白露怅然道:“老人家,您也看到了。被强抢的女人这么多。我们大人和杨总兵救四处去救她们已经五天了,您是头一位来找女儿的。别家……许是还不知道,也少不得有知道、不想认、或是家里养不起的。她们还要养孩子。故此,我们工厂优先收她们。日后若有扩张,少不得再招工。”

    蒋老汉便皱眉:“怎么还替他们家养孩子。”

    蒋鱼娃忙说:“不是他们家,是咱们家!爹,苏大人做主,我的孩子是我的!姓蒋!”

    蒋老汉喜道:“当真?!”

    “当真!”蒋鱼娃使劲儿点头,“这会子已有七个月大了,托人帮我抱着。”

    白露凑趣道:“既是才七个月大,想必还没取名儿吧,不如祖父给取个名字?”

    蒋老汉一愣,半晌才指着自己的鼻子,尤未相信:“祖父……是我?”

    白露笑道:“孩子姓蒋,老爷子姓蒋不姓?自然是你。我们东家给会孩子们请教书先生。日后说不得这个孩子能读书做官、光大蒋家门楣。”

    蒋老汉喜不自禁,搓手道:“我儿子还一个都没娶媳妇呢!竟先有了孙子。”

    蒋鱼娃忙问:“白姑娘,你不是说还有男人做事的工厂?”蒋老汉双眼“蹭”的亮了。

    “有、有!”白露瞧着他们道,“火柴厂水泥厂纺纱厂都要开。蒋大爷你的儿子优先录取。”

    蒋老汉与蒋鱼娃同时惊喜:“当真!”蒋鱼娃又道,“白姑娘,你可莫要哄我!”

    “当真。”白露正色道,“蒋大姐你走丢了四年,蒋大爷和你兄弟还在找你,可知有情。不知多少穷苦人家抢亲,你们家愣是没抢,蒋大爷三个儿子都还没娶亲呢,可知有义。如此有情有义之人,不抢先聘了来,等旁人抢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