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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羽衣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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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羽衣(六下)这话说得未免有些太直接史朝义和王洵同时被臊了个大红脸特别是王洵,只是因为正处于少年人特有的躁动年龄段,再加上阅历不足,喜欢随口发泄一下而已内心深处其实对大唐没有半分敌意

    史朝义的年龄比王洵和颜季明都大许多,定力也强了许多只是哈哈一笑,便把满脸的尴尬遮掩了过去随即举起酒盏,笑着说道:“季明不愧为颜子之后,言语犀利直追乃祖不说今天你可说错了,史某的一切的确仰仗父辈余荫,但史某却不认为这种方式公道看见不公道的事情么?史某性子直,少不得就要说上一说!管上一管!”

    颜季明与史朝义相交多年,知道对方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既然已经达到了提醒的目的,便笑了笑,不再接茬以免让对方找到借题发挥的机会谁料史朝义今天似乎酒喝得有些上了头,晕乎乎的竟丝毫不知收敛见颜季明笑而不语,便放下酒盏,继续说道:“我书没你们两个读得多,道理也没你们两个懂得多但有一个精卫填海的故事,不知道你可曾听过?”

    “早就听过不下一百遍了!”颜季明皱了下眉头,仿佛不认识般看着好朋友在他记忆中,对方可是没读过几本书,说话素来直接了荡像这般引经据典,却还是第一次,远不像他平时所为

    就在这一愣神功夫,史朝义已经口若悬河,“山海经有记载,炎帝之女到东海游泳,却被海水给淹死了她死后魂魄不散,化作数只精卫鸟,日日衔木头石块,试图将大海彻底填平!天长日久,那东海之神便受不了了,跳出来,大声骂道,‘呔,你这傻鸟每天吃的鱼,喝的水,全来自这海你还妄想填平了他,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有关精卫填海的原文,王洵也曾经读过但山海经中的文字简短干涩,远不像史朝义发挥出来的这般生动听对方说得有趣,便给自己倒了盏酒,举在嘴边上细细品味根本没注意到坐在自己旁边的颜季明脸色已然发青

    “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还是我以前一直看错了他?”同样举着一盏酒,颜季明舌头上泛起的却是一阵苦涩精卫填海,精卫填海,史朝义将自己比作精卫鸟的话,他所恨的,不正是大唐么?

    “我本是好好的一个人身!”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史朝义突然憋细了嗓子,学着女人的声音说道,“却被你变成了一只扁毛畜生!难道我不填平了你,还感谢你提供的臭鱼烂虾不成?”

    说罢,他哈哈大笑,举起面前酒盏一干而尽有股冰冷的感觉却像蛇一般爬上了王洵的脊背,大热天的,他居然忍不住想去关窗子山海经中的记载,可不像史朝义说得这般祥尽并且几乎每个字,每句话,都充满了怨毒

    “史大哥喝醉了明允千万别跟他计较!”正惶恐间,又听见颜季明笑呵呵的解释

    王洵笑着摇摇头,将不舒服的感觉甩出身体“咱们今天的确喝得有些急了吃这种油腻大的东西,最忌讳酒喝得太急!”

    “喝醉了,喝醉了,但喝得真叫痛快!”史朝义好像坐都坐不稳了,却犹自在不断给自己斟酒,“明允,我今天跟你一见如故便说几句大实话你虽然也是勋贵之后,但在京师这丢一块石头能砸到三名国公的地方,恐怕很难混出头不如跟我去塞上那边咱们都是些直心肠兄弟,可以天天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安大帅又素来重视英雄,凭你的本领,三年之内,哥哥保你能做到将军,独领一卫兵马!”

    王洵现在是实授的昭武校尉,等级为正六品上而独立领兵的将军,即便最低的明威将军,也是从四品下比王洵目前的职位整整要高出五级并且按照大唐军中惯例,越往上,升迁越为艰难很多人在军中摸爬滚打一辈子,到老时不过是个正五品郎将,最后一道坎儿死活就是攀不过去

    但将军这个头衔,对王洵的诱惑力却远不及别人期望得那样大一则他年纪青,初入仕途便混到了校尉,对其中艰难感触不深,升官的愿望便不太迫切二来他自幼遗传了父辈那种懒散的性子,这辈子最大的奢求不过是平平安安混吃等死,根本不愿意承担任何风险

    见王洵始终举着酒盏不接自己的茬,史朝义未免有些失望皱了皱眉头,低声抱怨,“怎么?难道明允还信不过史某么?你我相交时间虽然短,史某却真的拿你当做朋友所以才恨不得将心窝子掏出来给你看!”

    “怎么会呢?史大哥言重了!”王洵摇了摇头,笑着将举盏举到眼前,“史兄待我这份情谊,兄弟心领了但兄弟我自幼生活在京师,从没去过离长安超出五十里的地方乍闻史兄之邀,未免有些犹豫说实话,兄弟在家里还有长辈,自己其实做不了自己的主!”

    “男子汉大丈夫当志在四方怎么都这么大了还要事事由长辈定夺?”史朝义一摆手,非常不客气地说道

    “父母在,不远游,自古以来便是中原人的规矩”见王洵婉言拒绝了史朝义的邀请,颜季明心中暗松了一口气,连忙笑着替对方打圆场今天的情况不对劲,非常地不对劲不光今天,这趟到京师公干,史朝义的表现就有些古怪拜访了很多没必要拜访的人,花了很多没必要花的钱,该张扬时,突然低声下气该收敛时,又特别地张扬

    这不是他早就认识的那个史朝义以前他认识的那个史朝义,书读得虽然不多,却不至于胡搅蛮缠更不可能将山海经中一个小小的故事,能说得如此清晰,如此生动“难道他们?”突然想起一个流言,颜季明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平生最忌讳的人便是当朝宰相李林甫曾经亲口跟属下说过,自己不怕见当朝天子,但每每跟李相交谈,过后都会汗流浃背而随着几个月前京兆尹王鉷的倒台,李林甫在朝廷中的权威已经大不如前杨国忠一系隐隐已经呈后来居上的态势,随时都可能将李林甫拉于马下

    “如果那样......”颜季明不敢再想以他所处的地位,当然知道父亲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安禄山的实力有多强悍且不说范阳、平卢、河东三镇的总兵马加起来已经超过了京畿卫戍力量就是双方人数相当,京畿兵马也远不是范阳军的对手前者三十年未闻兵戈之声,战靴上都开始绣各种花鸟而后者,日日与契丹、奚、室韦诸部厮杀,早已被锤炼得像方下磨刀石的利刃一样

    “若是日后得到机会,自然会前往塞上找史兄喝酒但现在么?呵呵呵呵.......”王洵虽然性子直爽,却并非胸无沟壑听颜季明替自己说话,立刻顺着台阶往下溜

    史朝义无可奈何,看了眼从小跟在自己屁股后玩到大的好友颜季明,又看了眼满脸英气的王洵,摇头而笑,“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勉强了你们中原的规矩,和我们胡人总是不大一样很难说谁好谁坏但日后明允要是有事情需要帮忙,尽管给我送封信便是只要能做得到,史某决不推三阻四!”

    “多谢史兄王某也是如此,他日史兄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话只要能做得到,决不推辞!”王洵再度举起刚刚斟满的酒盏,笑着提议,“来,再干一盏”

    “干!”史朝义大笑,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接下来,在颜季明的刻意努力下,双方都没再说任何出格的话在一种亲切而又生疏的氛围中,宾主尽欢而散

    暮色中的长安城,比起白天,有着一种不一样的繁华街道两边挂起了一串串五颜六色的灯笼,远远看去,就像一条天河,一眼根本望不到边肉香、茶香、酒香和各种各样的饭菜香味游荡于天河两岸,不断往人的鼻孔里边钻劳累了一天的男人们拎着壶小酒,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往各自的家中走无忧无虑的顽童则骑着竹竿,大呼小叫地互相追逐

    行在灯笼下的人们,有的衣衫华贵,有的肩膀上打着补丁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带着一股子从容与平静这是久不闻兵戈之地才特有的安宁,在塞上很难见到虽然这种安宁氛围很容易让人浑身发懒,不知不觉便想沉沉睡去

    望着眼前阑珊灯火,颜季明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冲动,他不想这份安宁被打破,尽管他也觉得长安城的人活得太颓废了,颓废得有些令人厌恶策马与史朝义贴的更近了些,他笑着问道:“史大哥今天那个精卫填海的故事是从哪听来的?怎么以前从没听你说过?”

    “我信口胡诌的!”史朝义肩膀微微一颤,脸上却依旧带着大咧咧的笑容,“怎么,我说得不好听么?”

    “不能说好听,也不能说难听!”颜季明将对方所有动作都看在了眼里,心中愈发觉得一阵阵你发沉他们父子都隶属于安禄山的管辖,如果节度使安禄山和兵马使史思明两个起了异心,他们父子很难置身事外但在事发之前,偏偏他们又无法向任何人示警第一,安禄山对他们父子一向礼敬有加,没有更确凿的证据情况下,随便给人家扣上一个灭门的罪名,实在有愧于心第二,以朝廷对安、史二人的信任,自己和父亲即便上本揭发,也不会有任何效果朝中诸公忙着争权,根本顾不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并且,也没人愿意轻易招惹两个手握重兵的悍将

    “好听,难听,我都已经说了!”史朝义又看了颜季明一眼,似笑非笑,“说出去的话,永远无法收回来倒是你,小颜,我从小看着你长大日后我如果有事需要你帮忙,你肯不肯给我打下手?”

    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暗示了,颜季明心中凛然生寒他不希望与好朋友决裂,但更不想成为对方的爪牙犹豫了片刻,抬起头,正色说道:“那要看史大哥需要我做什么事了有些事情,我当然愿意效劳有些事情,恐怕不能!”

    “说说!”史朝义在马上伸出大手,尽力去拍了下对方的肩膀颜季明很瘦,但衣服下却长了幅坚硬的骨架,拍起来很咯手

    “利国利民,则愿意效劳!”颜季明伸手,将史朝义的胳膊从自己肩膀上支开,笑着回应,脸上的表情却非常认真,“反之,兄弟必会挡在大哥马前!”

    “就凭你?”虽然心里早有预料,史朝义依旧非常失望,咧着嘴,又一巴掌拍将过来,“小样,我从小就.....”

    “有所为,有所不为!”颜季明依旧在笑,双目之中却流露出一股子令人无法回避的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