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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正气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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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正气(三下)走在坚硬的雪地上,寒气透过靴底,直刺脚心然后沿小腿一路向上,将史朝义的心脏,冻得如同脚下的积雪一样冰冷

    他终究未能逃得掉!尽管回师以来,他便“积极主动”地向父亲提出要求,单独领一哨人马替大军扫清外围尽管,他一直试图远离常山

    可残忍的老天偏偏喜欢捉弄人,你越不想做什么,他一定会安排你做什么他在大军外围游荡了两个多月,常山城便在大军的连日强攻下,坚持了两个多月他刚刚准备找个新的借口,跑得更远一些父亲的一支军令,便又将他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去见好朋友颜季明,告诉他只有投降才可以免去一死那跟直接杀了他有什么区别?!颜季明可能投降么?那个又犟又蠢的白痴!恐怕在他们父子决定起兵抄大军后路之时,已经想到这一天了!

    夜风很硬,史朝义能看见自己的呼吸,在寒风中迅速变成一道道白烟涌起,散尽,散尽,涌起就像那些挥不去的回忆

    “利国利民,则愿意效劳!反之,兄弟必会挡在大哥马前!”至今,史朝义还记得当年在长安一场狂饮之后,颜季明对自己说过的话当时自己喝醉了,说了很多不自量力的风言风语,颜季明也喝醉了,说出的话更是缺乏考虑然而,谁能料到当日的几句混话居然一语成谶?!如今,自己是大燕国的荡寇将军,河北兵马使而颜季明,则准备以生命为代价,兑现他当日的承诺

    如果可能,史朝义宁愿当初自己和颜季明二人什么疯话都没有说过内心深处,他一直怀疑,冥冥中是不是有神灵故意偷听了那天的交谈,才导致了如此荒谬的结局如果他没说过那些酒后之言,也许父亲未必下定决心追随安禄山起兵造反如果颜季明没许下那句承诺,也许颜氏父子就不会螳臂挡车!

    如果有可能,他甚至希望自己从没认识过颜季明,更没手把手地教导过对方武艺,看着对方像小跟屁虫一样,在自己背后从小长到大那样,对方肯定没本事组织夜袭,他自己今晚的脚步不会像现在这般沉重,这般艰难

    然而,所有这些美好愿望都是如果!现实却是,父亲和安禄山两人,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整整五年!无论他当时说过没说过哪些言语,起兵“清君侧”都势在必行而他,作为史家的嫡长子,也只能被动地追随,没有别的任何选择

    倘若安禄山和父亲两个成功,作为史家的嫡长子,等待着他的必将是高官厚禄倘若父亲和安禄山两个战败,按照大唐律,谋反者族诛他史朝义也是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哪怕是从头到尾没参与兵变,哪怕是主动出首去向朝廷告发

    “即使老子主动去告发,有人会相信么?就朝廷那些笨蛋?他们会相信安禄山造反?!恐怕一个个要跳起来,争先恐后为安禄山辩解!”狠狠地向夜空吹了口气,史朝义看着白烟在眼前一点点散尽他不信河北这五年多来的招兵买马,扩军备战举动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大唐朝的君臣宁愿把眼睛闭上,把耳朵堵上,也不肯相信正在发生的事实这样的朝廷,不亡才怪!即便没有安禄山,也有王禄山、**山即便没有史思明,也有张思明,赵思明

    这样想着,史朝义的心情稍为痛快了些然而,仅仅在瞬间之后,他的目光便又重新变得迷茫这些道理有可能说动颜季明么?如果他坚持一条道走到黑,自己该怎么办?父亲可只给了这一晚上时间!

    因为心中没有任何把握,所以他故意将脚步放得极慢然而再长的路,只要脚步移动,也有将其走完的时候转眼,一座四面被两丈多高铁栅栏围住的毡包,已经耸立在眼前了看守显然早一步便得到了通知,提着灯笼,毕恭毕敬地迎了上来,“少将军,您老来了慢些,注意脚下,这块儿的卑职刚刚亲手铲过,但未必铲得干净……”

    “行了,开门,让我进去顺便端一个火盆来,要上好的白炭!”史朝义不喜欢被人如此露骨的逢迎,皱了皱眉头,沉声吩咐

    “是!”看守答应一声,掏出钥匙打开了铁栅栏门然后又快速抢上前几步,将紧锁的毡包门打开,点燃里边的油灯

    骤然的光亮,让毡包里边的囚徒很不适应,本能地伸手去挡眼睛一阵叮叮当当的铁链响,随即传进史朝义的耳朵

    “不是让你们不准慢待他么?谁干的,把镣铐打开!”史朝义被铁链撞击声刺得耳朵生疼,皱着眉头喝令

    “这…..”看守向后退半步,迟迟不敢领命,“这人,这人昨夜可是接连杀,杀了咱们好几员大将着实凶恶得很万一他……”

    “少罗嗦!”史朝义暴怒,冲着看守破口大骂“没那么多万一他的武艺都是我教的况且,你看看他这一身伤混账东西,你们就这样给他治伤么?郎中呢,赶紧去把郎中给我找来,重新处理伤口!”

    可怜的看守不敢违拗,委委屈屈地上前,替颜季明打开镣铐然后委委屈屈地退到一边,手按刀柄,随时准备冲上去护主

    “滚去叫郎中,安排火盆!”史朝义丝毫不肯领情,抬起腿,一脚将看守踢出了门外“再敢敷衍了事,看老子一刀劈了你!”

    “算了史大哥何必跟他计较,他不过是个牢头而已!”颜季明笑了笑,阻止了史朝义的咆哮

    灯光下,他的脸色显得很苍白一身干净的白袍,被血迹染得肮脏不堪两只握笔的手,也沾满泥巴,看上去就像两只鸡爪唯独没变的是那骄傲的脊梁,即使到了此刻,依旧像青松般挺得笔直

    “我该早点儿赶回来的!”一瞬间,所有想好的说辞,都从史朝义嘴边溜走,心中此刻剩下的,除了负疚,还是负疚“耿长史说,他安排了最好的郎中给你疗伤我还以为他说的是实话,没想到他们居然连伤口都没给你仔细包扎!早知道这样……”

    “你见过郎中在死囚身上lang费精力么?”颜季明倒是看得开,笑着打断了史朝义话,“敢来见我了,不是被你阿爷骗回来的?!”

    “我…,我….”史朝义被人揭了老底儿,脸色一下红得几乎滴血,“我有什么不敢见你的?昨夜要是我在,你连营门都未必进得来!”

    “呵呵….”颜季明懒得跟对方争,摇摇头,笑而不语史朝义被笑得心烦意乱,蹲下身,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你这笨蛋空有一身好武艺,为什么不自己突围逃走?!你若是逃走了,我又何必如此为难!烧粮,烧粮,你当我阿爷是初次带兵打仗么?连个粮仓都保护不好?!即便你烧光了军粮,又能怎样周围的郡县都归了大燕国,随便划拉划拉,就能征集出半年的粮草来!”

    颜季明被他扯动了伤口,疼得呲牙咧嘴眉宇之间,却依旧带着放肆的笑容,“啊!没烧光么?那真是可惜了至少烧掉了一小半儿!周围的郡县全归了反贼?那好啊,你们父子再去征集粮草,就等同于从自家百姓的嘴里夺食这种自掘坟墓的事情,做得越多,败得越快!”

    “你这缺心眼的呆货!”史朝义暴怒,伸开巴掌欲打看到颜季明伤口处渗出的新鲜血迹,又恨恨放下了手“你这呆货,大唐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为它这样拼命?你阿爷是我阿爷一手举荐起来的你们父子,连同你那笨蛋哥哥的富贵,也都和我们史家脱不开干系!你们父子号称读的都是圣贤书,居然不知道报恩,偏偏要在背后**阿爷一刀!”

    “是么?”颜季明看着史朝义,满脸讥诮,“若说忘恩负义,那陛下把你阿爷从一介小兵,破格提拔为兵马使,节度使,又该怎么算?论恩义,谁辜负的恩义更重些?”

    “你……?”史朝义心中对此一直忐忑,无言自辩,缓缓地将颜季明放在了地上“你这厮向来比我能说,打小我就辩不过你但今晚我不是来跟你斗嘴的我阿爷亲口答应,如果你和你父亲二人肯投降,就保你们不死他虽然未必总能做到言而有信,从小到大,却没欺骗过我!”

    “所以你就来劝降了?!”颜季明还是老样子,不温不火好像正在跟人品茶聊天

    “不是劝降,是来救你!”史朝义重重地跺脚,“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哪怕你假意答应,过后再造反,好歹也能活着走出这道铁门!”

    “这话是耿长史对你说的?!以你的性子,想不出这么歹毒的计策来!”颜季明笑着摇头,目光锐利如刀

    史朝义没时间跟他计较,摇摇头,低声道:“是我自己想到的,你他奶奶的爱信不信反正今晚你必须答应,否则,我肯定会亲手砍了你!”

    “我如果答应了,哪怕是虚情假意地答应,便不配再做我父亲的儿子!”

    “那又为何?你们父子先前不也曾虚情假意地接受了安禄山的招抚么?”

    “那时,安禄山刚刚起兵,他对我们父子没任何防备而眼下,令尊大人却已经吃了一次亏,注定不会吃第二次我们父子无论是假意投降,还是真心投降,他都不会放心地让我们离开而耿长史的心肠如何,想必你也清楚他敢叫你来劝降,想必早就做好的准备只要我们父子进了圈套,他便可以把假的也变成真的让我们父子,浑身长着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这辈子都甭想再下贼船!”

    “你…..”史朝义的确没想这么长远,登时间,背后冷气直冒好狠的手段,不愧为父亲的头号智囊!说动的颜季明,无论真假,都能让颜杲卿声誉扫地而颜杲卿这面大旗一倒,另外一个领着叛军对抗大燕的“反贼”颜真卿,恐怕也要瞬间失去所有号召力

    “就你这简单心思,还敢来当说客?!”颜季明通过察言观色猜到了真相,冷笑着嘲讽

    “可,可若是你不肯答应,就,就一定会死!”史朝义身上气焰全消,带着几分祈求的口吻,低声强调

    “死得其所!”回答很简单,简单到让他不忍去听

    劝降刚刚开始,便宣告结束二人也瞬间失去了谈话兴趣,面对着面,静静而坐过了好一阵儿,史朝义不甘心地叹了口气,再度大声问道:“你何必如此?这样的朝廷,值得你替他送命么?大唐已经烂到了什么样子,你心里应该比我清楚咱们那次上京师公干,送出那么多礼物,有哪位大人拒绝过么?从三品以下,正七品以上的官爵,就差明码标价了!而京师的客栈里,却有那么多真正满肚子学问的人,一辈子都补不上一个正经缺!那年山东大旱,饥民嗷嗷待哺,朝廷说没钱救济可杨国忠他们家的庭院内,却恨不得连树都裹上绸缎蓟县的军报送到京师,路上需要走一个月,在兵部还能再押一个月,才会送给陛下过目而贵妃娘娘吃的荔枝,却能三日之内,从广南一路送到皇宫当中……”

    这些时弊,都是二人当年亲眼所见,所以颜季明想要替朝廷分辨,也无从辩起然而他的目光却始终坚定如常,静静地听着史朝义慷慨陈词,静静地等待对方把所有造反的理由说完,然后突然笑了笑,低声回应,“的确不值得!但我却不是为了这个朝廷!史大,你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那你又为了什么?”史朝义所有力气都砸到空处,郁闷得几乎要吐血

    颜季明伸出手,慢慢指向帐外,穿透厚厚的毡壁,指向璀璨的星空,还有星空下,那一望无际的原野,“颜某的家在这儿这儿是颜某的家啊!史大郎,颜某这样说,你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