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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赐尔红衣以悦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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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松公主张口就叫“长恭”,心里憋闷的高竹猗在故意重复自己名字时几乎是咬牙切齿。幸亏他定力好,忍性绝佳,否则绝对无法在属官们嘲弄戏谑眼神里坚持着挺直腰杆站下去。

    小样儿,不把你驯服了,咱就不是黑面灭绝!武令媺暗中冷笑,接过高竹猗双手呈上的歌舞单,随便挑了两个,又递给其余人。

    上下打量着高竹猗,她笑吟吟道:“长恭啊,孤瞧你的气派,这身浅绿官服有点显寒酸。楚国质子进献给大周几匹火烧云红霞锦,父皇尽数都赐给了孤,孤已经让人裁了一件衣裳赏给你,你去换上吧。你日后不必穿官服,便穿这身红霞锦的长袍。你放心,你虽然是楚人,但孤会一视同仁,绝不偏颇。当然,你也要尽忠尽心办差!”

    高竹猗猛然觉得寒意从脚下嗖嗖窜起,身体似乎被无数刀子似的眼神戳出无数个透明窟窿。玉松公主的赐衣之举,毫无疑问是把他架在了火堆上烤啊!

    放眼公主府属官的官服,因为要与朝廷官服区分,所以颜色都是浅色,从四品以上是浅绯色,以腰间不同质地的腰带来区分品级高下。从四品以下品级则是浅绿、浅青和浅蓝色,同样以腰带区分品级。

    而火烧云红霞锦,高竹猗是楚国人,当然知道这种布料的华美和珍贵。不,华美和珍贵不是重点,重点是布料的颜色是不折不扣的绯色,红得就像火在燃烧;重点是这种布料从来都是赏赐给女子的,据他所知,楚国皇帝的宠妃贞贵妃与宠宦韩秀儿都极爱红霞锦。

    他不是女子,更不是貌比花娇的妖人!高竹猗下意识就要拒绝。然而当他看清满脸笑容的玉松公主,眼神却冷若冰霜时,涌到唇边的话又被他强行吞回。主上有所赐,他怎么能拒绝?不但不能,他还要欢天喜地叩谢恩赏。

    火烧云红霞锦,顾名思义,这是一匹红艳秾丽可比天边云霞的锦缎。除了银白色暗云纹。这匹布料不曾绣有别的点缀。若将布料轻轻抖动。红霞锦便化作天边浓烈灼热的火烧云奇景,唯有银白云朵若隐若现。

    高竹猗皮肤白皙胜雪,红色衣裳相当衬他。确实如此。当他换上新衣慢吞吞走进厅堂,人们讶然发现,这位据说出身楚国世子书童的同僚宛若变了一个人。他哪里还是微贱奴仆,其气度姿态根本不逊色于任何一位王公贵族嘛。

    只是……男子身着大红衣袍。若不是中规中矩的官服,总会给人某种说不出的味道。不凑巧。高竹猗这件红霞锦长袍因其料子的特殊性,根本就做不出笔挺浆直的官服。

    只见软绵绵的长袍服服帖帖“粘”在他修长纤细身躯上,人们便发现他虽瘦弱,身材却精悍有料。而他又是如此绝色。红袍一上身,眉目间的明艳更多了几分,愈发像女子。于是各位属官方才羡慕嫉妒恨的心情彻底消失。这是青眼有加么?是么是么?不是!

    “果然是人要衣装马要鞍。”武令媺倚靠在鸾座中。微微歪着脑袋上下打量高竹猗,纯然赞叹道。“长恭,就得是你这样的妙人才配得上这件妙不可言的妙衣裳!斯人斯景,如此赏心悦目,孤瞧着你的心情也要好上三分。”

    高竹猗缓缓抬眼,神色平静地与首座之上的公主殿下对视。“微臣谢殿下赏赐,微臣感激涕零,非死不能报!”他的语气平板无波,说着表忠心的话,却连眼睫也不曾颤动一下。

    这是结下了死仇?武令媺不以为意,挥手哂笑道:“效死就不必了。大周和属国皆强者如林,孤还用不着一个楚国人为孤赴汤蹈火。你只尽心办差就算没辜负孤的苦心。”

    她慢慢收敛笑意,肃容道:“两国睦邻友好,于朝廷于百姓都是幸事。不久之前发生的寒热病症,多有人说是楚国指使梁国细作散布的。虽然楚国的昔时侵略之仇,我大周子民时刻不敢或忘,且以此警醒自身。但孤还是愿意相信楚国君臣没有糊涂到这种地步。高长恭,你也多劝着你们质子,在太宁好好安生度日,不要乱转脑筋。”

    “孤念你风骨颇佳,实在不像某些不省心的货色,才对你多方提携。孤盼你能善自珍重机会,出污泥而不染,甚至弃暗投明。孤言尽于此,你下去用膳罢。”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眉心抹额上镶嵌的明珠,武令媺的神色彻底冷淡下来。

    “微臣告退。”高竹猗躬身行礼,缓缓后退数步再转身离开,礼节无可挑剔。红霞锦上银白云纹随着他的行止恍若活物,光泽潋滟夺目。衣袍太贴身,以致他的微小动作都瞒不过人。众人便见他身体颤抖,显然在努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属官们便暗想,看来玉松公主将疫情之怒发作到此人身上了。多番羞辱,这名书童竟然还能忍得下,看来他不是省油的灯哪。这些楚国人也真是没有眉眼高低,说说就罢了,还当真来考公主府的属官,还当真让一名奴仆来考公主府的属官!这不是赤、祼、祼的挑衅又是什么?活该有今日之辱!

    赏赐高竹猗只是序曲,接下来武令媺豪爽地给所有属官——包括荣誉属官——赠送了价值不菲的见面礼。她将大家的喜好都调查得清楚,说是赠送实则赏赐给人们的东西绝对投其所好,绝对能显出她的真诚用心。

    属官们也识相,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抛诸脑后,只当作没有高竹猗这个人。他们虽然知道公主殿下此举意在收揽人心,但还是表达了诚挚谢意。他们当然清楚,公主殿下对高竹猗的赐衣和给他们的赏赐,意义截然不同。

    高竹猗默默回到悦君楼二楼属于自己的偏僻席位中,红霞锦绚丽无匹,衬托得他的脸色愈发白晳,五官越见清艳动人。未来同僚们眼中偶尔会掠过惊艳之色,但又恍若不见他存在一般径自觥筹交错、谈笑晏晏。

    这些年轻人对未来满是憧憬,好心情反应在脸上,便让他们看起来满面红光、神彩飞扬。高竹猗心中却充斥着羞辱与悲愤,孤寂和凄怆便与他为伴。这个仇,他迟早要报!

    不停深呼吸,高竹猗努力平复翻滚的心情。他将同僚们或是隐蔽或者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排斥视若无睹,端起酒杯微笑着与每个人打招呼,与他们寒喧。

    一身艳丽轻佻贴身红袍的他,在大片端庄持重绿青蓝色官服海洋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他试图融入同僚们当中,无视白眼与鄙夷,付出自己所能付出的最大努力。可惜,现在似乎还没有人愿意忽视他的身份接纳他。纵然碍于教养不得不与他客套几句的人,也是满眼的疏离冷淡。

    高竹猗恍若不知,他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一切,便回到座席慢慢喝酒吃菜。没过多久,人声忽然更热烈。他抬眼望去,原来是总理官大人带着几位品级高的属官下楼来给各位同僚敬酒。

    由皇帝陛下圣旨遣至公主府的总理官连大人温和谦逊,半点架子也不摆。他虽是文人,酒量却不弱,一桌一桌敬下来,每次都是酒到杯干。高竹猗暗自观察,发现此时八面玲珑的连喆勋与传言中那位不畏强权、铁血犀利的连御史有不小出入。

    歌声起,舞伎入堂翩翩起舞。也不知是有心还是凑巧,这些美貌舞娘所着也是红衣红裙。两相对比,撇开成见等诸多因素,人们必须承认,高竹猗的容色远胜过这些女子。

    还真是世间极品哪!酒意上头,混熟了的属官便凑在一处讲些天南海北的趣事要闻,当中多有某人不想听见的奇闻逸事。高竹猗就当没听见那些言语,他明明食不知味,却勉强自己一口酒一口菜,如吞咽下所有屈辱一般将酒菜细细咀嚼咽入腹。

    幼时,母亲常说,忍一时之痛,博海阔天空。高竹猗向来做得很好,现在当然也不会例外。忍着忍着,心就忍麻木了,就会不知道痛是什么滋味。不会痛,便不算受伤。

    宴饮毕,高竹猗独自穿过三道高墙,在无数晦涩不明目光里离开。他的心境已然静若深渊,没有半分别样涟漪。

    他知道离开时,玉松公主就倚在二楼围栏之后静静地看着自己。那么,他的腰杆就要挺得更直。不管今日之事真的是她起意要羞辱自己,还是此事是她对自己的考验,高竹猗心想,我绝不认输!且来日方长!

    回到质子府,面对世子项巍惊诧隐忍又微现痴迷贪婪的眼神,高竹猗露出灿烂笑容,低语:“必须牺牲些人手,以助我往上爬。请世子拭目以待,不报此仇,我誓不为君氏子!”

    他穿着这身浓艳红袍回了屋,铺陈开宣纸,饱醮浓墨,在纸上如行云流水一般地写道:“世人欺我、辱我、轻我、贱我、谤我、笑我,我且忍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让他,我不理他,再过几年,且来看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