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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羊羔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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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前江彬命人将尸骨清理干净,修葺房屋、整顿街道,并写信给张忠,联系一党的文官联名上书恳请下拨粮、盐、棉、布等物资,迎接将要到来的寒冬。正德皇帝本就有此意,只是脱不开身,见了这奏章自然速速批了,内阁也只在数量上做些计较,在正德皇帝的催促下,下发物资也算得及时,只是随之而来的还有针对宣府武将的弹劾。

    再过几日便是冬至,宣府的百姓们都赶在冬至前入殓出殡销户,无丧葬之资的,便到都指挥使司找户房、礼房报备。江彬指挥户房核对民户发放物资后,又指挥工房替百姓修葺房屋,清理河道。这些活儿本不需要身为左都督的江彬事无巨细地统领,但只要歇下片刻,脑海中便交替着王继生前的模样与死后的惨状,一刻也不停歇,唯有以这种方式来麻痹心中无从发泄的愤懑与怨恨。

    “左都督,歇会儿吧!”初见时对他冷言冷语的李时春在这几日相处中也知从前是误会了江彬,心中有些愧疚。

    江彬眼下两弯青黑,接过李时春递来的茶碗揭盖吹开热气抿一口道:“我歇还不如不歇,倒是你,也不回去瞧瞧?”

    此次宣府遭袭,李时春得知妻子与老母无恙,只是受了点惊吓,便终日陪着江彬忙和,也未回去看上一眼。

    “有我婆娘照应着,不急。”李时春对于他那胆大心细的妻子,最是信任,也最是得意。

    江彬笑了笑,忽然有些羡慕,若总有那么个人也这般为自己守着,便也不至于过于消沉。想到仍旧杳无音讯的江梓卿,江彬不禁叹一口气。正在这时候,有人来报,说有东厂太监求见。那位来传正德皇帝的手谕,上头写着希望江彬尽快回京。江彬其实也知道,自己在宣府逗留数日,难免授予言官关于“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话柄,正德皇帝必定替他挡了许多冷箭,也是时候该回去了,但回去前他还有一处要去。

    大同离宣府也就一日的路程。江彬告别了万全都指挥使司的诸位与感激涕零的父老乡亲,带着王继的骨灰独自前往大同。大同为九边之甲,控塞扼垣,悍蔽京师,与宣府地位不相上下,自也是重兵把守。然而江彬到了城门外便有识他的守卫前去通报,片刻后,镇戍太监郭敬带了轿子前来迎接。

    宣德以后,凡有镇守总兵处均设镇戍宦官,负责监督将领,协助军务,整饬军纪边防,制衡总兵地位。照理说,这位镇守太监与大同总兵王勋之间该是关系微妙,犯不着对江彬示好,江彬琢磨着,或许这位郭敬与张忠之间有什么关系。郭敬也没多问,带着江彬直奔总兵府,江彬这才醒悟过来,能猜到他来大同目的并授予他见被软禁的王勋的特权的,举朝上下唯有一人。世人都说正德皇帝是听信佞臣的昏君,但与正德皇帝朝夕相处的江彬明白,看似漫不经心的正德皇帝,从未让任何事脱离他的掌控,哪怕一分一毫。

    为了掩盖江彬身份,轿子直接抬进了总兵府,江彬下了轿,郭敬让仆人进去通报。须臾那仆从出来,领着江彬来到庭院里。一路上遇到的下人都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不敢多看江彬一眼,那噤若寒蝉的摸样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悲。

    王勋就坐在庭院的桥亭中,凝视着石孔桥下的荷花池。这荷花池,王继的府里也有,如今早已干涸,几支折了腰的枯黄,死气沉沉地将头埋在淤泥里。江彬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玉石骨灰盅双手捧上:“该你送他最后一程,是我擅作主张。”

    王勋却不接,依旧望着那一池萧瑟道:“我无颜见他。”

    江彬便也那样捧着:“难道我便问心无愧?”

    王勋沉默片刻,终是将兄长的骨灰盅接过了抱在怀里,随即又一声不吭地转向那荷花池。江彬也便坐下来陪着王勋发呆。初次见面便斗了三回合的二人,此刻却平和得仿佛垂暮之年的故友。夕阳西下,倦鸟归巢。不知尘归尘土归土后,可还有相见的一日。

    “拿酒来。”王勋忽而对一旁的仆从道。

    酒,还是上回王勋带的羊羔酒,只那时江彬被正德皇帝忽悠,没顾上喝便走了。以黍米、羊肉、鲜果、药材为料,混合着肉香、杏仁香、中药香的琥珀色酒液,醇厚绵甜、余味悠长。

    两人闷头喝完一坛,却只觉着满嘴苦涩。这苦,从味蕾渗进血液,越喝越痛得清明。拍去第二坛泥封,满眼通红的王勋又替江彬满上:“这回是我莽撞,劳烦左都督带个话……”

    江彬看着一盏琥珀里映照的桂月:“但说无妨。”

    王勋搁下酒注道:“我将呈请解职归田,待葬兄祭祖后,去拜访几位故友。”

    江彬点了点头。此次告发虽是正德皇帝授意的,但那些个想拉拢或想弹劾王勋的却都死死盯着这把柄,要收场并不那么容易。这是折中的法子,不伤及文臣与正德皇帝的面子,也可暂时保住王勋的势力。

    两人又喝了一坛,醉了也不上脸的王勋舌头终于有些不灵活了:“上回说好给你那两坛,他定是埋在酒窖里……想着等你回来……”王勋合了眼,“你若还记得……下回带一坛与我……我定……我定……”话未完,便头一点睡了过去。

    江彬喊了几声没喊醒,唯有和仆从一同将王勋扶回房里。

    翌日,王勋尚未起来,江彬便告别了郭敬,马不停蹄地往京城赶。回到豹房时,正值冬至,正德皇帝去郊外祭祀尚未回来,正排演新曲的乐女们的笑声此刻听来竟如此刺耳。

    江彬回了自己的宅院——正德皇帝赐予的义子府。江彬没有坐轿子,走到一半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这雨,勾着那惨淡的回忆渗进江彬心里,这潮湿,无法沥干,却也找不到宣泄的途径。江彬从未觉着如此无力过。那一日,满靴泥尘的王继还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说“若真能如此”,可如今,这手已冰冷,被自己亲手入了火,真正的挫骨扬灰……

    失魂落魄地走到宅院前,守门人见他脸色不好,忙殷勤地为他开门。那兽头门环朝江彬呲牙裂嘴的,全然没有家的感觉。此次宣府镇的家并未遭劫,但家人不在了,留着的不过是个空壳。

    总管吴伯听人报说江彬回来,慌忙出来送伞。庭院被老仆人打理得很干净,分明是深秋,却只有雨打的几片落叶。这份干净在江彬看来却像那些个满嘴仁义道德实则为了一己之私而藏匿王继题本的文官的端正的嘴脸。

    “没事,都下去吧,我歇会儿……”江彬对打算伺候她擦干身子的两名丫鬟道。那两名丫鬟对望一眼,乖乖退出去带上了门。江彬自己擦干身子,换上熏过的中衣,便躺在了正德皇帝颇为中意的那张梨木床榻上。

    累日的疲惫,令江彬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梦里,又见了王继,他握着江彬的手反复说着什么,只江彬周身笼着层雾,朦朦胧胧听不分明。渐渐的,那声音远了,王继的面容倒映在那一杯琥珀色的羊羔酒中。一滴雨落入杯中,对面满眼血丝的王勋说,你为何不喝?

    江彬端着那杯酒道:“苦……”

    满嘴的苦,满心的涩……

    江彬皱着眉醒了过来,入眼的是黑暗中帐上长得好似发丝的穗子,配上那上头一个穿着珠子的结,宛如一颗巴掌大的头颅……江彬猛地坐起身,直到暖意被吸食得只剩冗长的寂寞。

    雨似乎停了,偶尔屋檐上几滴水,在窗户纸上投下滴落的影。外头定是红透了的天,浓重的夜色埋没了皎洁的月。

    不习惯人伺候的江彬披衣下床,点燃灯才觉着渴得很。倒了杯凉水仰头喝下,那冰冷便顺着喉头滑到肚里,胃部开始隐隐作痛。江彬的胃病是当指挥佥事的时候落下的,忙起来有一顿没一顿的,又没人顾着。前些日子吃了吴杰开的方子好了些许,但一饿起来就疼得厉害。江彬想起身去灶房看看可有什么能填肚子,手把上门时就听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江彬拉开门,正与提着食盒的一人打了个照面。那人“哟”了一声,稳住食盒这才打量着江彬道:“醒了?”

    江彬望着仍穿着祭祀衮服的正德皇帝愣在那儿不知该如何反应。正德皇帝倒不在意,几步走入他房里,将食盒往桌上一放,一一取出里头的盘碟。香油烧饼、砂馅小馒头、俜羊肉、清蒸鸡、椒醋鹅、烧猪肉……都是清淡的吃食,却做得精细。

    “你醒得倒巧,快一同吃些!”

    江彬莫名地被按到桌前,莫名地被塞了碗筷,莫名地看着碗里堆起了一座小山。唤来丫鬟温酒的正德皇帝嚼着烧饼问他:“你怎不吃?”

    正德皇帝衣上还沾着水珠,发丝也垂了两缕在额前,这模样显然是匆忙赶来的。

    “皇上怎不回宫?”

    “你怎不祭祖?”

    江彬摩挲着酒杯道:“父母死于霍乱,父是弃儿,不知祖籍。”

    正德皇帝“哦”了声,随即站起身绕到江彬身旁,一把将他揽在怀里:“这不还有义父?”

    江彬僵着身子推了推:“王总兵托我带句话。”

    正德皇帝听完江彬的转述,只一颔首,随即松开手,继续对桌饮酒。一壶下肚,江彬身子暖了许多,正德皇帝嚷着头疼,脱了衮服便往江彬床上一滚,随后露出个脑袋招手道:“过来!”

    江彬无奈,熄了灯在正德皇帝身旁和衣而卧。床榻上挤着两个男人,稍稍一动便“嘎吱嘎吱”地响。正德皇帝想听的显然不是“床叫”,一侧身一掀被将江彬拢进怀里。隔着衣料传来的体温,陌生而撩.人。正德皇帝伸了手,解开江彬的发髻,那紧绷的神经似乎也随着发丝松懈下来,披散在身后。但满嘴酒气的正德皇帝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拇指放在江彬的太阳穴,轻轻揉按着。灼.热的呼吸喷在脸上,江彬在黑暗中带着迷茫望着近在咫尺的正德皇帝。

    “明日我便让王勋交了官印,回去安葬王继。”

    江彬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可苦了你。”

    江彬没说话,他知道,正德皇帝为了满足他那点越俎代庖的私欲,没少替他挡言官的冷箭。

    正德皇帝心疼地顺着他的毛,片刻后,又叹了口气道:“龙不可脱于渊,人不可脱于权……我终是迟这一步。”

    江彬抬头,看着月色下半边脸隐在阴影中的正德皇帝,他的语气中满是浓得化不开的倦意,一阵心酸涌上来,江彬便再没推开那搂上来的手。

    “皇上若真能成这治世,臣落个兔死狗烹又何妨?”

    正德皇帝拨弄着江彬肋下系带:“何来兔死狗烹?”

    江彬知道正德皇帝还等着他回话,便安心地一闭眼睡了过去。正德皇帝无奈地凑过去,撩开发丝在那颈项上啃下个牙印。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