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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献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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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又做了那个梦。

    男人惊慌的呼喊,女人绝望的哭叫。漆黑的云翳将自己团团包围,有人拽着他奔逃,没跑出多远就被铺天盖地的急雨击倒在地。

    那雨是会发光的,金红的光,像燃烧的火,也像空中炸裂烟花。女人倒下去了,只剩他一人茫然四顾,无数黑影般的人围拢上来,为首的一个阴沉地望着他,视线里不带一丝感情。

    “孽种,留着也是祸害人间。”

    他吓得不敢出声,眼眶湿润,反复往那女人身边躲,可是女人已经犹如死去一般一动不动。他拼命摇着女人的身子,直到某一刻眼泪终于涌出,他回身嘶哑地哭嚎起来,怀着满腔的仇怨,跌跌撞撞地朝着黑影般的人群奔去。

    视野一花,他看见一道灼热的光穿透了自己的心脏。瞬间一切都寂静下来,如同被沉到了漆黑的湖底,浑身发冷,剧痛,身体像是一片片碎成了灰烬,又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拉起来,重新拼凑。

    他猛然惊醒。

    夜还很深,雨依然在下,细碎的雨点摩挲着屋外的老树,发出仿佛是春蚕啃噬桑叶般悉悉索索的声音。门敞开着,外面是客栈的厅堂,两个小厮靠着墙正在熟睡,鼻中哼出阵阵鼾声。

    中午雨意渐弱之后,他跟着韩家一行人离开了破庙,转而向南,傍晚时分来到这个小镇。为了拴住他,不让他动别的心思,韩老爷允许他见了贺一九一面。对方被带出来的时候双手被缚,头也低着,只远远看了一眼就被拉回了车内。即便如此,韩琅心中的怀疑也被强压了下去,无论如何他是不会认错贺一九的,即使只是瞬息之间的会面,对方身上令他魂牵梦绕的气息他也绝不可能记错。

    既然已经确定贺一九在这里,虽然失去自由,但并未遭受虐待,韩琅也算勉强放心了。不过韩老爷把人看得很严,平日关在最后面的马车里,偶尔拉下来放风也绝对不让韩琅看见。韩琅本身也没好到哪去,看管他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没给他留下半点单独行动的机会。

    这种情形下,同贺一九一起逃跑已经完全不可能了。荒山流的术法他们又不是没见过,如此严密的监视,怎么可能能轻易脱身?

    韩琅微微叹了口气,今后会如何,他完全一无所知。是不是真的必须回到荒山流,继承家主,一辈子关在那个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之中?

    可怜贺一九,完全被自己的牵连,还得受这种罪。不知道那人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觉得后悔?

    韩琅换了个卧姿,感觉背上全是黏黏糊糊一层汗,脸颊也有些发烫。白天淋了一场暴雨,受了风寒,又气急攻心,这时候已经发起烧来。烧得不严重,就是烦躁、虚弱全部堆在一起,头脑昏沉却又难以入睡。刚才那个噩梦还在脑海中回荡,更加剧了这种不适。他一连在榻上翻了几个身,中衣蹭得乱七八糟,觉得身上热,体内又冷得难受。被子抱得死紧,闭了眼,嘴唇翕动几下想喊一个人的名字,却喊不出来。

    他已经不在身边了。

    这动静终于引来了其他人,韩老爷派了不少人监视他,可他到底是韩家少爷,太委屈了也不行,于是这些监视他的人都成了侍奉他的小厮。其中一个还算机灵的叫做旺儿,这会儿正是他挑着灯小心翼翼地进了韩琅房间,低声问道:“韩少爷,怎么了?”

    韩琅不想理他,开口敢他出去。旺儿举着灯一照,发现韩琅脸颊通红,眼神发飘,惊道:“哎呀!少爷怕是着了寒热了!”

    当下忙出去叫人,大半夜的又是一团乱。好歹是自家孙子,韩老爷总不能不管,听到消息以后就差人给他熬了碗姜汤端进屋来。韩琅烧得昏沉,人还能勉强维持清醒。虽然待在这地方憋屈得要命,但养好了身体才能想办法脱身。于是姜汤也好,后来端来的药也好,他都非常顺从地喝下去了。

    旺儿前脚伺候完他,后脚就去韩老爷那里打报告:“老爷,少爷已经睡下了。”

    “没说什么?”

    “没什么,我瞧少爷已经想通了,还道了谢呢。毕竟,千好万好还是自己家的人好嘛。”

    韩老爷没说什么,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后半夜韩琅睡得更不安稳,怪梦一个接一个,但都没什么内容。好几次醒来,更觉得心中烦闷,只怨恨天还不亮,非得让他在受罪一般。他想贺一九,连梦里出现的都是对方,一会儿梦到那人回来了,却收拾东西要离开自己;一会儿梦到那人死了,被自家祖父一剑穿胸,吊在城墙上只剩一具颤颤巍巍的骨架。

    深夜的梆子声再度把他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他发现房间里还是漆黑一片。门依然开着,大堂的物事被拉出几个黑洞洞的剪影,像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齿。他感到黑暗中有两点微弱的亮光,仔细一看,是那只白虎的眼睛。

    他们包下了客栈,牢笼过大,所以被放在大堂。韩琅感到那只白虎正在凝视自己,一对蓝眸犹如黑夜中的流萤,闪闪烁烁。

    是梦么?

    韩琅摇摇头,寒热让脑子变得不清醒,他只能断定此情此景是他无数个梦中的一个。他怔怔的与那白虎的目光对视,有那么一瞬间他从对方的眼底看出了无数波涛暗涌的情感,它就在不远处望着自己,眼眸里全是难以言说的渴望。

    渴望?

    莫非想吃了自己?

    韩琅疲惫地揉了揉眼,再望过去时,白虎已经垂下了头,庞大的身躯蜷缩起来,黑暗中像一座半圆形的山丘。

    自己一定是烧糊涂了。韩琅心想。

    再合上眼后,竟然一觉睡到了天亮,一个梦都没有做。冥冥中似乎有条濡湿的舌头在舔自己的脸颊,身躯也被一个暖和的毛毯盖住,但醒来时天已经透亮,身边除了汗湿的被褥什么也没有,他自己头脑清明,寒热也退去了。

    往后漫长的旅途仍是如此,病是好了,可还是时不时做一堆怪梦。梦里总是有那对惊慌失措的男女,接着就是被无数黑影杀死的自己。可他每每梦魇,在榻上挣扎之时,总感觉身躯被什么温暖的东西覆住,仿佛舒适的毛毯将暖意充盈全身,让他忘记痛苦的噩梦,以至于醒来之时,唇边还挂着微笑。

    但这笑容会很快消失殆尽,榻上永远只有他一个,虽然韩家安排的小厮会马上过来伺候他洗漱更衣,外出用饭。但他总是闷闷不乐,视线像寻找什么似的来回扫视,脸色越来越暗,直到被韩老爷一声训斥,才忿忿不平地撇了撇嘴。

    一行人已经走了将近半月,荒山县近在眼前,韩琅见到贺一九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更是连一句话都没能说过。韩老爷在路上又收了几个妖,有些竟然被他当场抽筋剥皮,说要回去炼成丹药。韩琅看得毛骨悚然,频频望向笼内的白虎,他对这头动物颇有好感,实在不想它落得如此结局。

    韩琅也曾问过韩老爷打算如何处置这头白虎,但对方只对他回以冷嘲热讽。两人的关系一如既往,韩老爷平时都不会正眼瞧他,偶尔说话也是唠叨祖制、家规、教养,随时吹胡子瞪眼,好似鼻子下面被人塞了一碗大蒜一般。

    韩琅有时觉得自己真像有些话本里说的倒霉书生,被祖辈欺凌,惶惶不可终日。这还在路上就已是如此,他不敢想象到了家中会是怎样。想必那家中,祖父这样的老顽固还有许许多多,到那时,自己岂不是要被唠叨得脑袋都要炸开?

    想到这里,韩琅用一只手扶住额头,痛苦地蹙起了眉毛。这一路上他都情绪不佳,虽然旺儿和另外几个小厮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可他总是心事重重,脑子想的全都是如何带着贺一九一同脱身。可这么多天都过来了,他毫无头绪,只能倦怠的闭紧了眼,摇头叹息。

    临近上山那天,韩琅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独处的机会,却没办法溜进关押贺一九的马车。他沮丧地一屁股坐在院里,一下下踢脚下的石子。忽然微风拂来,背后弥漫起一股野兽腥气。白虎的笼子就在他身后,那野兽在笼中转来转去,眼眸很亮。

    有那么一瞬,韩琅觉得它有话要对自己说。

    这多少也是一只修炼成精的妖怪了,虽然被韩老爷贴了困兽符,动弹不得,却也是开了灵识的。鬼使神差一般,韩琅朝着它走过去,双手撑在铁栏上,嘀咕道:“我想见里面那人。”

    白虎盯着他,眸色犹如波涛汹涌的暗流,极难看透。它很暴躁,爪子刨着地面,尾巴将牢门拍得哗哗作响。韩琅以为它想出去,无奈道:“我没法放你走。”

    之前他就试过了,觉得可以借助这些妖物的力量,带着他和贺一九一同逃出去。但韩家人早有准备,铁笼上的符篆除了韩老爷谁都碰不得。韩琅那次才刚刚触到,指尖顿时灼烧般的痛,还被闻声赶来的韩老爷一通训斥。

    白虎好似听不懂他说的话,“啪”的一巴掌,尖锐的指甲伸出缝隙,几乎触到韩琅脸上。韩琅觉得与它说不通,转身想走,它反而愈发狂躁,大吼一声,震得人耳朵嗡嗡响。附近牢笼里的动物又不安地□□起来,白虎锐气不减,越叫越凶,生怕韩琅离开一般。

    又是那种充满兽性的眼神,贪婪,渴望……自己对它真有这么大吸引力?

    这番动静再度惊动了韩老爷,他挥着手杖,正正刺中了白虎的身躯。白虎毫无还手之力,惨叫数声,血流如注。韩老爷这才转过身来,轻蔑地扫了韩琅一眼,叱道:“手不老实,又惹事。”

    韩琅不想与他呛声,只投过去一道阴冷的视线。这不服输的态度显然激怒的对方,韩老爷将手杖往地上猛地一锤,讽刺道:“不守规矩的野种。”

    “你还是少用那个词的好,”韩琅反唇相讥,“万一要让人知道了,一个野种继承了韩家家主,议论起来可多难听。”

    韩老爷再度把他的手杖敲得咚咚响,几乎要把地面砸出一个坑来:“嘴皮子耍的这么利索,满口的油腔滑调,实则酒囊饭袋,一派鸡栏狗圈出来的无赖模样!”

    说着,他眯起眼睛,两道轻蔑的视线凌厉地瞪向韩琅:“荒山流多少也是名门大派,你看看你,举止轻狂,言辞放肆,哪儿还对得起你身上的血脉?”

    韩琅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忍不住颤动,几次都想手握成拳直接揍向这人。若是贺一九在,肯定要讥讽这人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什么家规教条,都是束缚人的玩意儿。男子汉大丈夫,做事随性而为,不行恶不欺人不愧对良心,受那些管教有个屁用!

    然而他心中再有不平,目前受到胁迫,也没那个胆子激怒韩老爷,弄得吃不了兜着走。自己的安危还可以暂时不考虑,可贺一九还在对方手里。想到这里,韩琅也有几分委屈,想着自己天天和这老爷子斗智斗勇,贺一九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到底是那人被看管得太严,无法联络自己,还是另有隐情?

    明明相距不远,却无法会面,这感觉简直糟糕透顶。面前的韩老爷还在絮絮叨叨,逼迫韩琅跪下听他管教,好在这时有杂役过来通报,说东西已经收拾好了,马上可以进山。

    韩家宅邸在深山之中,山路难行,马车难以入内。而他们目前在山脚的小镇歇息。这小镇民风质朴,错落有致的民居看上去格外精致。南方气候温和,河流众多,这里背倚青山,面临河水,镇中还有数条一丈多宽的水道蜿蜒而过,平添了几分清雅。街上店铺、酒肆、茶馆,一应俱全,从窗外望去,正好看见四五头毛驴托着刚刚收获的蔬菜从青石板上缓缓走过,赶驴人走在最后,抑扬顿挫的吆喝洒了满路。

    如果不是被威胁至此,韩琅可能还有点心思欣赏一下“家乡”的美景。尤其这地方产宣纸,街上开了许多家纸墨铺子,进去翻检,还能找到不少前人记下的山水轶闻。今天一早,伺候他的旺儿就添油加醋地说,这镇上家家户户都会讲鬼怪故事,别说去铺子里找了,路上随便逮个人,都能讲上一天一夜。

    “毕竟荒山流家传的是驭鬼术嘛,”旺儿得意道,“少爷您肯定也很厉害,不然老爷怎么这么远去接您回来。”

    韩琅听他这么说,觉得诅咒的事韩家估计是保密的。他忍不住和这小厮套话,问他一些荒山流的事。但小厮口风很严,左一个恭维右一个讨好,关键的却一个字都不肯说。韩琅好不容易打探来几句,他说荒山流经常捉些妖魔鬼怪回山,鬼多半都被弟子收伏了,但妖怪就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可能被老爷拿去炼丹了吧。”旺儿嘀咕道。

    “那你知道怎么进山么?”

    “上山下山都是同一条路,不太好走,山里头毒虫猛兽很多,迷路就糟了,”他笑道,“咱们进了这镇,就算是入了荒山流的地盘了。镇中许多人姓韩,不过他们都是旁系子弟,许多人并没有资格上山的。”

    “其实我也姓韩呢,”他挠了挠头道,“可是我比不上少爷,连学艺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来当杂役啦。”

    韩琅对他的恭维左耳进右耳出,开始自顾自地盘算接下来的行动。只有一条路,那逃跑就很困难了。山下估计也不好走,镇上韩家人很多,就说明到处都是眼线。看来目前只能跟着上山,然后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