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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章 不甘寂寞的屠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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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革命成功的王秀才回到城里率先剪掉了辫子,他脱下以前常穿的粗布长衫换上四个兜的“洋装”以一幅全新的形象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乡民们的视野中。人们都在悄悄地关注着这个举手投足间有着教书先生气息的新“县太爷”,从此这个人的言行举止将直接影响到舜地的政治格局和生活秩序。

    王秀才走马上任后做得第一件事,就是以首任民国舜垣县知事的身份正式上望贤山拜会石头。那天石头坐在院里正在跟进财商量认敢为做干儿子的事,王秀才笑容满面地从门里走进来和他俩打了一声招呼。进财愣怔着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先生来了,石头差点没把他当成疯子。他俩惊奇地发现王秀才脑后那根油亮的大辫子不见了,那披半长不短的头发让他看上去像个披着黑头巾的假和尚,显得不男不女不伦不类。还有王秀才那身瘦里瘦气的行头,跟在树上跳来跳去的猴子差不多。王秀才这身行头让石头和进财看傻了眼,石头拍着大腿惊叫道:“我的爷呀,你咋穿成这个样子了?”

    王秀才讪笑道:“这是公服!”

    “你的辫子呢?”

    “我已是民国官员了,岂能拖着前清的辫子!”

    进财说:“这身官服把人给穿傻了,一点也没县太爷的威风!”

    王秀才微笑着纠正着进财的话:“如今不时兴叫县太爷了,应称呼县知事!”

    石头伸出胳膊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开着玩笑说:“县知事大驾光临,草民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啥知事不知事的!”王秀才在石头胸脯上狠狠捶了一拳说:“在兄弟眼里我永远都是个穷秀才!”

    石头也不和王秀才见外,他开门见山地说:“先生突然造访,是不是有事?”

    “我是来报恩的!”王秀才淡淡一笑说:“没有兄弟的慷慨相助,哪有舜地今日这般天地,我是诚心来邀请兄弟下山的!”

    石头喝了口茶大笑着对进财说:“原来先生招安来了!”

    王秀才一本正经地说:“新政权刚刚建立,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为保百姓太平,公署决定成立保境安民的保安团,我是来邀请你俩任这个团长的!”

    石头心想这人果然是个正人君子,做上县知事马上就想到了共患难的朋友。不过从举事成功的那天起石头就有了自己的注意,他打着哈哈说:“先生说笑了,有谁见过一个槽里拴着两头叫驴?”

    “你这话……”

    “你是官我是匪,你根红苗正而我出身草莽,官场险恶将来要是有了怨恨,你们注定是要灭了我的!”石头说这话时仍然面带微笑。王秀才摸不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拒绝他,佯怒道:“石兄信不过我王某人?”

    “先生的为人我自然信得过!”石头皱着眉头眺望着远处的群山满脸怅然地说:“先生绝非池中之物,将来是要飞黄腾达的。你要是调走了,你的下任会怎么对待我,这就难说了!”

    “兄弟要是有顾虑,我即刻就为你正名!你要是匪的话,我们这些革命党就更该称匪了!”

    石头眯着眼睛幽幽地说:“咱舜地哪个不知道望贤山上有个石掌柜。莫说做你的保安团长,就是做上县太爷,我这辈子也洗不白了!”

    王秀才期望进财能添上几句好话,他默默地看了进财一眼。进财心领神会,劝说着石头:“先生也是为你着想,你再思谋思谋!”

    石头仰天长叹一声说:“从县城回来我就思谋好了。我这人天生就是刀尖上舔血的,命里注定要死于刀枪乱棍之下。如若先生是为这事而来,那就请回!如若先生是来喝酒的,我倒情愿奉陪!”

    求贤若渴的王秀才只好把目光投向了一语不发的进财,他说:“财兄,你呢?”

    进财说:“先生就别打我的注意了!石头去哪达,我跟到哪达!”

    石头听了这话反倒劝起了进财,他说:“财哥,你跟我不一样。你是因为革命才上山的,如今革命党坐了天下,岂敢怠慢你!”

    进财淡淡一笑豁然地说:“我压根就没想过做官!一家人只要能吃饱穿暖,我就心满意足了!”

    王秀才知道眼前这俩人是死也不会分开的,临别的时候他不无遗憾地握着石头和进财的手说:“县公署的大门随时为你俩敞开着,有了难处尽管来找我!”

    这趟望贤山之行,王秀才没能劝得动石头和进财回头,两天后却有一个人主动报奔了他。

    那天一早,王秀才和往常一样梳洗完毕正准备坐到案桌前处理公务时,忽然听到有人喊叫自己。一个年轻后生走到已经更名为县公署的衙门大院里,怯怯地叫喊着他,王秀才在屋里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三豹来了。三豹穿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看到他,他立即跪下来磕了几个头。王秀才吓了一跳,赶紧扶起了气喘吁吁的三豹:“你娃遇到啥事了?新政府不兴满清这一套,有啥话你站起来说!”

    三豹说:“先生,我是来拜访你的!”

    王秀才客气地把三豹邀到屋里,给他沏了杯说:“你这么早跑来,想必是昨黑里就从家里动身走的吧?”

    三豹红着脸说:“吃过晚饭动的身!”

    王秀才回村里过年时,三豹没去看过他。在村路上遇到了,这娃头一低就迅即躲开了,连句招呼也不打。王秀才心里清楚,三豹定是受了爹的训斥才这样做的。王静火心里的小九九,他岂能不知,这人是怕娃娃跟他混到一搭里,将来朝廷复辟后找他的麻烦。狗旦的事把村人都吓怕了,王静火的这点小聪明他能理解。三豹这时候突然跑来找他,岂能过得了他爹这一关。王秀才纳闷地说:“三豹,你来找我,你爹可曾知道?”

    “我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三豹红着眼圈说:“先生,我再也不想回村里杀猪了,你在城里给我找个事做吧!”

    拿着屠刀满身腥味的三豹,从来就没想过要老老实实地靠杀猪了此一生。有着鸿鹄之志的他,心中的苦闷岂是爹和二哥这种人能理解的。他自小就立志把书念好,将来到朝廷干一番顶天立地的大事,这样才不负男儿本色,才不枉来世上走一遭。与其像爹那样在泥土里钻一辈子天天跟庄稼打交道,还不如让他早死早脱生。世上的人有三教九流之分,他为啥就要做一个让人看不起的屠夫?难道那些达官贵人天生就是人上人,他一介草民百姓注定只能为一日三餐而忙碌?三豹心中忿忿不平,急于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朝廷废除科举念书无用的伦理,一时间充斥了爹的脑子,他无法说服爹再让他这个半大后生不用干活而走进学堂去享清福。看着敢为外出求学时那股兴奋劲儿,他的心都快碎了。当他无奈地拿着屠刀给猪开膛剖肚时,脑子里想得尽是学堂里的事儿。他把手中沾满鲜血的屠刀当做吃饱墨汁的毛笔在雪白无辜的猪肉上乱刻乱画,以至于让二哥恼得几次都想把他赶回家去。就在他习惯了做屠夫的日子对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感到心灰意冷的时候,先生造反成功的消息传到了村里。当他得知先生已成了舜地的头儿,本事比县太爷还大时,他又惊又喜。先生是改变他屠夫命运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如若不把这根稻草抓在手里,这辈子也许真得完了。他做了先生十多年的弟子,他的学问先生是清楚的,况且先生正值用人之际,他若是主动去找他,他也许不会拒绝。先生当初回村里过年时,他多想去拜会他,把心中的苦闷讲给先生听听。无奈爹已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像看管一只待宰的猪样牢牢地看管着他,只怕他上先生家里去。先生回到城里后,三豹知道他要是不豁出命跟爹干一仗,这辈子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个屠夫了。他曾无数次地想像过,他是怎样和爹大大出手以至于父子反目成仇他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的。当他看到爹那严厉的眼神时,他心中所有的怨恨都消失了。爹一辈子太不容易了,为了把他弟兄几个拉扯成人,累得头发都白了腰也弯了下去。三豹决定来个不辞而别,这天吃过晚饭趁着爹睡着的时机,他偷偷跑回家换上过年时穿的新衣裳偷跑了出来。

    王秀才了解三豹,这娃灵秀肯学,无论念书还是待人处事都没得挑。让这么好的苗子去杀猪,这种瞎瞎事也只有王静火这号鼠目寸光的老子才能干得出来。王秀才怜惜地看着满脸通红的三豹,试探着问道:“娃,你想让我给你安排个啥差事?”

    “随便啥都成!”三豹说:“就是给你扫院子我也不嫌弃!”

    三豹知道先生是不会让他干这种只有瘸腿老汉才干得粗活的,他大老远地跑来投奔他况且又是他的弟子和同乡,怎么着也能干个体面的差事吧!

    王秀才早猜到了三豹的心思,他说:“让你扫院子,怎比得过你在村里杀猪体面!”

    给三豹安排的差事,王秀才已想好了。此时正值公署组建保安团,先给他安排个团丁干着,将来有了本事再重用。不过眼下三豹还太嫩,就是干个团丁也要历练一番才成。王秀才从抽屉里摸出一把大剪刀,摆到桌子上说:“你拿上这把剪刀,上街把乡民们的辫子给我剪下来!”

    三豹拿过剪刀,小心翼翼地问道:“就我一个人?”

    王秀才随即叫进来五个临时招募的后生,给他们一人发了一把大剪刀说:“你几个人都到街上给我剪辫子去!”

    剪辫子的告示贴在县公署的墙上已有三天了,却没一个人肯主动把辫子剪掉。新政权要有新气象,只有剪掉男人的辫子放开女人的脚,乡民们才会觉得大清真得一去不复返了。剪辫子对于一个新政权来说虽是小事但关系到政治形象,王秀才亲手抓这件事,他临时招募了几个腰粗膀圆的壮后生,要他们在半个月内剪掉城里所有男人的辫子。这几个人都是头一回干这种差事,手里拿着剪刀有些不知所措。三豹看到这几个后生还留着大辫子,他二话没说当着所有在场人的面把留了十几年的大辫子拉到胸前“喀”的一剪刀给剪了下来。王秀才故意着急地大叫道:“三豹,你这是干啥?”

    三豹把剪掉的辫子一把扔到门外说:“不把自己的辫子剪掉,何以服众?”

    其他几个后生也纷纷剪掉了自己的辫子。王秀才赞许地看了三豹一眼心想,这娃脑子果然灵秀,不剪自己的辫子就去剪别人的,不是找打嘛!

    三豹和其他五个后生,一人守着一条街履行起了公事。凡是有吊着辫子走过来的,无论老的还是小的,三豹悄悄溜到他们身后揪起辫子先剪下来,再跟他们理论。当他手里抓着被剪掉的辫子理直气壮地对来人说,这是县知事的命令时,那些人无一不暴跳如雷却有无可奈何。辫子已被这小子偷剪掉了,生米已做成了熟饭再生气也没有用。当那些人索要辫子时,三豹则幸灾乐祸地说:“你回去也接不上了,辫子要上缴的!”

    其他几个后生,有仗着身强力壮把人按在地上强行剪掉的;有好说歹说,给人家商量着干的;还有靠哄蒙拐骗,拿大话吓唬人的。天黑下来回去交差时,除了三豹其他人都是空手回去的。到了报数时,有的说是剪掉了十多条,有的说是剪掉了二十多条,还有的说是没记住。三豹则闷声不响地把剪掉的一箩筐辫子摆到了先生面前,足有百十多条。王秀才看到这情景赞许地点着头说了句让三豹一生都热血沸腾的话:“儒子可成大器!”

    三豹理所当然地成了这伙人的头儿,担当起了剪辫子队的队长。在他的调教下,半个月后城里已看不到脑后垂着大辫子的满清遗老了。剪完城里人的辫子,三豹野心勃勃地要带人回刘王坡去剪村人的辫子,他说:“先生,只有剪掉自家人的辫子,其它村子才不敢强横!”

    王秀才默许了三豹的提议,让他带着人马回到了村里。三豹回村的这一天正是做了几年土匪的进财,带着敢为和启智回家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