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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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夜未央。

    房中烛火昏惑,映在姜泽惨白的脸上,却是覆了一层暖意。

    姜溯站在榻前,静静凝视榻上毫无生机的人。

    他的阿泽明明是那般鲜活好动之人,每每入睡之前,总要他费上好些功夫才愿安然睡去。但此刻居然就这般乖巧地闭着眼睛,甚至连睡姿都没有任何不对。

    看起来如此脆弱——脆弱到甚至叫姜溯有了一种只需轻轻一碰,便烟消云散的错觉。

    姜溯用了很久,方才鼓起勇气,握住了他冰冷的手。而后与之掌心贴合,十指紧扣。

    一切皆如昨日,不曾有分毫改变。

    只是少了属于另一人的力道而已。

    天微亮时,姜泽毫无动静。

    姜溯也便保持着先前坐姿,一瞬不瞬凝视着他。张遗端着早膳与梳洗用具进门之际,瞧着姜溯这副模样,分外难受。终究是将口中一大堆安慰之话咽了下去,只轻轻提醒了姜溯早朝一事。

    姜溯随意吃了几口,洗了把脸感觉自己稍稍精神了些。而后小心喂姜泽喝完了李御医重制的汤药,并命李御医亲自看着,方才步履匆忙早朝而去。

    不管怎样,姜泽还没有醒来,他不能倒下。

    但纵是心念坚决,此时姜溯脑中到底只剩一团乱麻,无法理智处理朝政。干脆以“陛下偶感风寒而他决定躬亲照顾”为名,命左右丞相与御史大夫们暂代国事三日,离朝而去。

    虽早有准备,但姜泽忽然“风寒病倒”还是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原先便更亲近姜泽却只敢在私下反对姜溯的左相一派,认为风寒还需卧床简直是在扯淡,并且这只是姜溯一人之言,真相究竟为何谁也不知,便要求面圣。

    理所当然地,为一众将整个皇宫守地密不透风的廷尉拒绝。

    但不管朝中如何暗流涌动,有右相等人在,前朝一时片刻总归是乱不起来的。

    而后整整三日两夜,姜溯都守在姜泽身边,谨遵李御医嘱咐来照顾他。他试着对姜泽说话,从最初他对姜泽这个熊孩子的糟糕印象,到一点点改变,最终完全颠覆,甚至于,爱。

    他本是寡言之人。但一旦回忆起他与姜泽的点滴,却发现一切经历都是那般有趣丰富,哪怕说上三天两夜,也根本说不完。

    他亲吻姜泽苍白的脸颊,像是怕吵到他般,轻声而温柔道:“阿泽,明日之前你若愿意醒来,我便告诉你一件事。”

    “一件,我未曾说过的事。”

    他知道姜泽是能听到的。

    他一点也不恐惧姜泽也许再也听不到了——他是那般坚定地相信姜泽只是累了想要休息一会,等他休息够了,必然会醒来。

    这个时候,姜泽正处于一片黑暗之中。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只知道自己睡着之前,是见到了闻人琰。他知道了一些与他本身认知截然相反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也全然颠覆了一切。

    他本不是姜丰之子,却鸠占鹊巢,甚至愤怒来指责姜溯为何谋反?一边说着爱,却连他们之间最根本的隔阂都不曾知晓?

    这多可笑呢?

    可是这个时候,姜泽却根本笑不出来。他慢慢在这片暗无天日的不毛之地里盘坐下来,静静坐了许久许久。

    周围一片虚无,静的可怕。

    但姜泽对此并不恐惧——事实上早在前世姜溯去世的三十年里,他便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毫无激.情,毫无憧憬,毫无希望,日复一日如坟地死寂的生活。

    ……抑或者说,他本来就活在这一片虚无死寂里。他的姜溯早已逝去,而此前所有美好的一切,皆不过是他的臆想而已。

    不过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

    但凡梦醒,一切破灭。

    想到这点,姜泽一时有些茫然。他觉得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但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他觉得很累,于是便干脆不再想了,静静休息了片刻。

    只是片刻。

    他蜷缩着身子,像只小乌龟一样,偷偷将脑袋埋进龟壳里。

    可是他到底不是乌龟。

    也没有那一个人,愿意当他的壳,将他包裹在温暖的怀里。姜泽便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一点,委屈的吸了吸鼻子。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

    只是忽然间,感觉手心蓦然滚烫。他缓缓抬起茫然的脸庞,将手掌摊开至自己眼前。

    这是……水滴?

    这儿既是不毛之地,也没有日月风雨,根本不可能会出现水滴……是以,这是姜溯的,眼泪?

    姜泽豁然起身。他感觉到自己心头猛烈颤动着,便朝着一个方向疯狂跑了起来。但无论他如何奔跑,视野尽头也唯有一片黑暗,广袤无垠的黑暗!

    姜泽停了下来,大口喘息。

    他终于有了一点恐惧:难道他要被关在这里,再也出不去了?

    但便在此时,姜泽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名小孩。姜泽尚在奇怪这种地方怎会有一个小孩,便被拉住了右手,被领着朝前方走去。

    姜泽看不清这个小孩长什么模样,只能感觉到手心温暖而柔软的触感。他被领着走了片刻,很快便到了一个充满了光芒的出口。

    姜泽瞧了出口一眼,然后低头去看孩子。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身旁的小孩已不见踪影,仿佛从未出现。

    这真是个奇怪的小孩,姜泽想,而后他一脚迈到光明之中。

    姜泽缓缓睁开眼。

    许是失血过多,他的眼前仿佛蒙着一层苍白,完全看不真切;双耳也只能模糊听得有人似乎在耳畔说着什么,也完全听不真切……唯一可以清晰感觉出来的,是手心不曾离开的足以温暖他浑身的炙热温度。

    他轻轻扯了唇角,想要告诉姜溯他无事,不要担心。但哪怕他竭尽全力,都根本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试着辨别身旁之人说了什么,但到底支撑不住,又一次昏睡了过去。

    这一次,他的睡梦里不再是满眼黑暗,而尽是温柔的姜溯。

    还有那个奇怪的孩子。

    李御医所说第三日前,姜泽醒了过来。

    虽然很快又因乏力睡了过去,但总归叫众人瞧见了希望。姜溯闻之,自然更是不管不顾地要亲自照料姜泽。

    但再这样下去,他的身体也许也要倒了。张遗便干脆以下犯上,一掌将姜溯劈晕过去,将他扶到房中另一张榻上。李御医也替他施了几针,保证他睡得更熟一些。

    等姜溯醒来,已是四个时辰之后了。

    此时姜泽虽然依旧不醒,但李御医已敢断言只要后续治疗不出差错,翌日姜泽便可转醒,不出十日姜泽腹部伤口便能拆掉缝合的桑白皮线了!

    这真是一个天大好消息!向来沉稳的姜溯克制不住心中喜悦,重重拍着李御医的肩膀以示嘉奖——虽然他将李御医的肩膀拍脱了臼。

    也便在这个时候,有人来报,闻人琰似乎不大好了。

    先前闻人琰害的姜泽摔倒在地以至陷入危机,甚至意图将姜泽怀孕一事抖露出来,被姜溯一掌拍晕过去,醒来也只得了张遗一碗药。但事实上他的五脏六腑俱有所损伤,命不久矣。

    姜溯得知这一消息,也不命御医前去,而是打算亲自送他最后一程。

    等瞧见已是苟延残喘的闻人琰。姜溯问出了第一个问题:“阿泽的生身父亲,如今在哪?”

    “死了,我早将那个畜生杀了!”闻人琰艰难抬首,喘着粗气一字字冷笑,“想不到我以为一切已经天衣无缝,却漏掉了姜丰的儿子,与他一样不同凡响!”

    这意有所指的一句话,却是在说二十余年前姜丰为了帝位迎娶他的妹妹闻人琬,尊其为皇后并将发妻子扶为如夫人;而今日姜溯也是手段超绝,不但让那个孽种怀了他的孩子,更如同天子一般把持朝政!

    果真是父子,就连这种厚颜无耻,也是如出一辙!

    闻人琰狠狠瞪着姜溯,吃吃大笑:“怎样,那个怪物是不是很好玩?明明是男人,却像个女人一样能生孩子?哈哈哈!是不是比那明知要和别的男人成婚,依旧怀了那怪物之子的娘,更放荡无耻?”

    姜溯面色渐冷。他大步走近闻人琰,忽然掐住了他的颈子,一把将他提了起来,狠狠将他掼到了墙上。

    他的武功或许不及姜泽,但想将闻人琰这种不过学了点功夫皮毛的文士摁死,只是轻而易举。

    闻人琰死死瞪着姜溯,下身疯狂扭动踢打姜溯,双手更是狠狠抓紧姜溯的右手意图将颈上桎梏扯开。但直抓的姜溯右手鲜血淋漓,他手上力气却是越来越紧。

    直至闻人琰浑身止不住的战栗,双眼无意识翻白,姜溯方才松开右手,看他跌落在地上嘶声裂肺地咳嗽。

    “伪造我不是父皇亲子,将阿泽推到皇位上,你的目的只是希望阿泽恢复闻人一族荣光,尊你为右相?”

    闻人琰趴在地上,一手抚着灼烧般疼痛的颈子,胸腔剧烈起伏,没有说话。

    但姜溯也并不在意他是否回答。

    最初他不明了姜泽究竟作何想,是以未曾轻举妄动。后来知晓姜泽心意,但随着时间逝去,他心中愤怒已渐渐被抚平而去,再忆及当年闻人悯用心良苦,便忍下杀心将闻人琰囚禁起来。

    毕竟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更是子虚乌有之事,闻人琰又有什么充分的证据来证明他不是姜丰之子呢?

    想来无非是一些伪造了的书信,无非是一些他母亲的贴身之物,无非是一些被买通之人似是而非的证词……所有一切明明都经不起推敲,却因为姜丰已病入膏肓,连忠奸都分辨不清,反而变成了绝对真相。

    不管闻人琰用了怎样的阴谋诡计,不愿相信如夫人清白的,到底是姜丰。

    ——哪怕天下都怀疑他的母亲,但那个人,本不应怀疑的。

    只是这一念之仁,终究酿成今日大祸。

    姜溯看着闻人琰,眼中是一览无余的悔恨与惧怕。

    “闻人老先生当年自觉愧疚,于是在父皇动手之时不愿反抗,你却依旧执迷不悟,这是在以生命偿还对所有人的亏欠么?”

    昔年他堪堪懂事之际,他的母亲曾告诉他,先皇后本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若他生为男子,也许会是第二个闻人悯,是以他一度非常好奇。只是不知为何先皇后从来深居简出,比他的母亲更为冷淡低调,若非姜泽时常胡作非为,恐怕宫中早已将这个女人遗忘了去。

    姜溯曾经很不明白。

    现在想来,也许在出嫁前先皇后便已有相许一生之人。极可能是因为闻人悯知晓那人血脉之独特,忧心后代畸形是以拒绝二者结合,匆匆将她嫁入宫中。后来闻人琰杀了那人,抹去那人痕迹,而先皇后则生下其子,缓缓逝去。

    但其实无论是闻人悯也好,闻人琬也罢,也许都是在日复一日悔恨当年所有错事。

    姜溯感念他们的情义,在选择放弃造反时,他已打算将一切都掩盖下去,只要姜泽能当一个合格的皇帝。却未曾料及,哪怕他将闻人琰囚禁起来了,最终还是被姜泽找了出来。

    是以应当怎么说呢?

    夸奖他家小孩的聪明厉害,还是说,这便是所谓天命?阿泽早不知晚不知,偏偏是在分娩之前知晓,使得原本已有把握之事,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姜溯闭眼。

    他已经从一些零散线索与闻人琰表现里推测出了所有一切,也不想再仁慈了。

    他睁开眼,看到闻人琰满面青筋突起,眸色狰狞,他听到这个人歇斯底里的,极为嘶哑刺耳的怒吼:“放屁!要不是他迂腐,你早就死了!姜溯!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去死——你和姜泽那个怪物去死!”

    “我要昭告天下,让天下都知道你们这对——”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姜溯握拳,一拳击碎他的心脏:“我的阿泽是天下最完美的人,不是怪物,你才是。”

    ——如此为了权势不忠不义,不诚不孝,丧心病狂之人,才是天底下最可怕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