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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康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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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贤拉着赵素月一直跑到嘉佑院后面的椒山上,才放开她的手,缓气的同时思考接下来的话。

    椒山是邺宫中在春秋季节赏景的地方,满目椒兰,芳香不散,再加上不远处仙韶坊的教练乐声,委实是个逍遥安逸处。

    因中秋刚过,所以今日椒山附近的宫人内侍寥寥可数,碰巧看到二人的,也因听闻帝后有意将他们赐婚,识趣地退到了远处。

    “你可愿嫁给我?”赵素月刚刚缓过气,就听到了这句振聋发聩的话,她抬起头,发现康贤直直盯着自己,常年都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居然露出了类似于羞赧的神情。

    见赵素月不说话,他又问道:“你这几日不理我,难道真是不愿与我成婚?是不是因为我是陛下宠幸的流言?”

    赵素月连忙摇头:“没有,你相信你和陛下不会有这种关系,我。。。不过是不好意思。”顿了顿,又说道:“原以为你毫不在意,没曾想你却是看在眼里。”

    康贤轻轻说道:“我心不细,更不懂女子心思,我虽然知道你在疏远我,但也没太往心里去,要不是陛下提醒我,我不知还要糊涂多久。”

    赵素月奇道:“我不明白,陛下只比你年长几岁,为何你对他的态度却像是对待父辈?”

    康贤眼睑微垂,淡声回答:“对于我来说,陛下是我的第三个父亲。”

    见赵素月满面疑惑,康贤走到一旁,将半臂脱下,铺在草地上,示意她坐下,随后自己坐到她身边,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

    康贤出生在昭武九国中的康国,康国虽是九国中最大的国家,但到底地狭人稀,只得向柔然以及之后取代柔然的突厥纳贡称臣来保全自己。

    可惜除了周边国家,国力日衰的普岚国,也对富庶的康国虎视眈眈。

    趁着突厥和中原王朝交战的时候,普岚国乘机侵犯昭武九国,普岚国国力尽管已经今非昔比,可打败这几个国家还是没问题的。

    战争的结果就是康、石二国就此灭亡,其余七国元气大伤,不仅丧失了数以千计的玉帛,还被掠夺了大量百姓。

    才开始记事的康贤和他的家人就是在这场战争中被掠到普岚国的,更加不幸的是,他的大哥在中途病逝了,康贤因此被改名——赤真,栗特语中的幸运。

    在普岚国的那几年,康贤日日都被灌输身为奴隶的信息,即身心都是主人的,直至死亡。

    康贤人生中的转折点是在八岁那年,他的父亲被“主人”用佩剑杀死,只因为他忍无可忍地阻止“主人”再一次奸污自己的妻子。

    康贤的母亲见状,用力撞到“主人”刚从丈夫身上拔出的佩剑上,为利剑再添了一抹血色。

    被母亲推出去的康贤漠然走回房间,取下“主人”放在桌上用来把玩的小刀,站到石凳上,趁“主人”转身之际,奋力一跃,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将刀捅进了他的身体。

    一个胆敢刺杀“主人”的小奴隶,结果可想而知,他意料之中得被判了绞刑。

    但或许是父母保佑,相貌出众的康贤被即将出使齐国的使臣在几十个年幼的奴隶犯人挑中,免去了一死。

    康贤被人梳洗干净,休息了两日,就和几个男孩一起被送到了皇宫广场,接受皇帝的召见。

    普岚国皇帝当时刚到五十,却苍老得像是古稀之年的人,连一口气说完对使臣的几句嘱咐都不行。

    康贤还注意到坐在皇帝身边的那个棕色大胡子的男人看了看广场上的他们,随后乜了皇帝一眼,露出轻蔑的笑容。

    随后在他和皇帝的对话中,康贤了解到他是波斯使臣,就是那个让普岚国连吃败仗,被逼签约纳贡的波斯!

    出使队伍行至半途,康贤才明白波斯使臣那个笑容的含义:普岚国经历了连年征战后,财政早已赤字再加上之后的赔款纳贡,国库几近枯竭,财政大臣提议皇帝与东方的齐国正式通商,充盈国库。

    普岚国与东方的中原王朝建交已久,但两国官商从来没有互相通商,至多也只是两国百姓小规模通商。

    因为国力已大不如前,皇帝为了增大通商的可能性,不仅亲自挑了几样稀世宝物,还派人拣选了包括康贤在内的四名八至十岁的美貌男孩作为礼物送给齐国即将登位的少帝与太上皇。

    也就是说康贤他们表面上是乐童,实际却是供人玩乐的娈童!

    在普岚国,娈童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比奴隶和娼妓还要低下,死后连骨灰都不能留下。

    也难怪这四个孩子要么是官奴出身,要么是从专门豢养幼童的人手里挑出来的,甚至包括康贤这个罪奴。

    现在突然得知要去东方当他国皇帝的娈童,康贤痛苦不已。

    但他不敢自尽,他怕疼,更怕死,当时刺杀那个“主人”,也是因为一时之间被仇恨压下了胆怯,等到在牢里一清醒,他便忍不住得后怕,再得知“主人”未死后,他便开始心存侥幸地希望自己能不死。

    魂不守舍地跟着队伍来到齐都邺城,康贤瞬间就被吸引了,邺都远远超出八岁孩子的想象,这里的繁华富庶比之普岚国虽也街市兴旺但还是透着衰败气息的帝都拜占庭可谓天壤之别。

    当时康贤就站在普岚使臣边上,听到使臣低声叹息:“这番景象,在我们帝国大概只有在大罗马时候能看到了吧。”

    普岚国分离于大罗马,亦自称罗马,却和被中原王朝称为“大秦”的大罗马大为不同,普岚国的疆域只有大罗马极盛时的一半,国力和经济也远不如后者,导致许多普岚贵族都向往大罗马时期。

    到了使馆,使臣单独对他说道:“赤真,我知道你不想进齐宫,但更不想死,如今的你,没有选择的权利,不过或许以后有。”顿了顿,使臣又说道:“这里与罗马不同,就算是娈童,也有机会能成为人上人,安度余生,这其中的关键就是你的才智和运气。”

    多年后,康贤再回想起那日的谈话,不由嘲笑自己的天真,浸淫官场多年的使臣又岂会只和自己说过这种话,毕竟其他孩子的天赋也不算差。

    康贤几人是在少帝登基那日被送入齐宫的,被划分到了乐坊中人数最多的象鹤馆里。

    与俱是女子的两坊不同,象鹤馆人员主体是乐童,由包括乐令在内的几位乐师亲自教导,每位乐师也会像挑选两坊中的女孩一样,各自挑选几个乐童作为亲传弟子。

    康贤乐律天赋上佳,加上路途中加急训练过,便被名为景瑞的乐师收为了最小的男弟子。

    景瑞是乐坊中最年轻的乐师,容颜清隽,脾性温和,最重要的是耐心极好,在他的教导下,康贤度过了风平浪静的三年。

    三年间,他从同伴的话语中了解到原来不止乐童,连乐师都有可能会成为帝王的宠幸。

    其中包括长相妖娆的乐令曹僧奴,也包括个性淡泊的景瑞。

    当上协律郎后,康贤才知道之前的齐宫有多腌臜:从文襄帝到武成帝,这几位一奶同胞的帝王,在床笫方面豪放又冷酷,除了有名分的妃嫔,他们并不介意与宠臣分享各色宠幸,便是之后赐给宠臣也是常有的事。

    康贤那时才理解景瑞对高湛恩宠的麻木,不论男女,这种事经历多了,岂会不哀莫大于心死。

    但景瑞也有逆鳞——他的徒弟,康贤永远记得景瑞在知晓乐令有意让他安排徒弟侍寝后咬牙切齿的话语:这种事我承受就可以了,谁都不许动这些孩子。

    直到高湛过世,景瑞的任何一个徒弟都没有成为太上皇的恩宠,而最积极的曹僧奴则被和士开进言免去了乐令一职,郁郁而终,景瑞接任乐令之职。

    高湛驾崩之后,高纬为安抚宗室,将各国进献的大部分乐童赐给宗室,至此,普岚国进献的乐童就只有康贤一人还在宫中。

    此时过去没多久,景瑞便病了,康贤作为他最喜爱的徒弟,当仁不让地来帮忙照顾师父。

    景瑞病有些好转后,有人携物来看望景瑞。

    来人将一木匣交给景瑞,景瑞开匣看了一眼后,默默关上木匣,意欲交还来人,淡淡说道:“心境已变,再好的乐器都没用了。”

    那人并没有接下,用和景瑞一样的语气说道:“那就把它送给你看重的人吧。”

    景瑞见状也不再坚持,目光落到康贤身上:“赤真过来。”

    康贤连忙走到榻边,这才彻底看清来人俊秀似女的年轻面容,蓝紫色的眸子盯着自己时,竟让自己有种安心感。

    “这个,就送给你了,别贪玩摔碎了。”“是,师父。”康贤乖顺接过。

    “赤真?是突厥语吗?是什么意思?”“是栗特语,意为幸运。”景瑞解释道。

    那人看着康贤,突然说道:“寄希望于运气,未免太过无用,但你应该不会太相信运气。”

    “否则,也不会被你看重。”那人顺势看着景瑞说道。

    景瑞牵动了一下嘴角,猛然说道:“下一任乐令就让曹妙达当吧。”

    “怎么?不是这个孩子?”“他还太小,不足以承担乐令重任,曹乐师技艺高,威望也高,是当前最合适的人选。”

    “当前?”那人转头看向康贤,轻按住他的右肩,温和说道:“你要好好长大,你的师父可是位好师父。”指着木匣,嘱咐道:“一定要保管好这个匣子哦。”

    康贤下意识看了一眼怀中木匣,轻轻应了一声。

    那人走后,康贤询问她的身份。景瑞用平淡如常的语气说道:“他就是你最不想侍候的那个皇帝。”

    历代齐帝到畅音阁,内侍都会遮上帷幔,他们这些乐童只能模糊看见皇帝的轮廓,完全看不清容貌。

    震惊之余,当即打开木匣,自此以后,里面的寒玉笛便追随了他之后数十年,直到与他一起下葬。

    高纬独自探望景瑞后才过三日,乐坊就接到谕旨:任曹妙达为副乐令,暂代乐令职责。

    自东魏至高齐,乐坊与帝后便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乐令在,不置副令,用以不分乐令之权。

    这份谕旨传达给众人,尤其是康贤一个坏消息:师父在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宫中最多的现象便是踩低捧高,康贤是前乐令最喜爱的小弟子,兼之性情孤僻,素来被人嫉恨,就算是景瑞的其他徒弟也不怎么亲近他。

    所以景瑞一病便开始被人明里暗里欺负,谕旨一下,愈加变本加厉。

    “你师父都快死了,你还练什么,还是赶快去找等你师父死后的安生之地吧。”平日欺负康贤最厉害的一个男孩抢过康贤的竹笛,肆意嘲讽道。

    康贤狠狠踢了他一脚,趁他弯腰,又捶了他脊梁一拳,红着眼威胁道:“不许诅咒我师父!”

    “那就打回去。”一条马鞭被扔到康贤手上,康贤循声望去,是一身胡服的高纬。

    “看着我干什么!打回去!”高纬一声呵斥让康贤回过了神,握紧了马鞭,随手甩了离自己最近那人一鞭子,其余人立刻被吓得退后了几步。

    康贤咬牙盯着那些人,找着机会把每个人都狠狠抽了一鞭,凭着身形瘦削,在别人想夺马鞭时,灵巧地躲过了。

    被抽打的诸人恼羞成怒,正欲一起抓住康贤,却被突然冲出来的众多内侍按住。

    “看到了吧,朕的权利比马鞭管用,可你连马鞭都没有,岂能不被人欺负?”高纬走到他身边,淡淡说道。

    康贤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那些人,仰视高纬:“陛下,我想要马鞭,我想要权利,我想要自保。”

    “怎么?不怕朕让你当宠幸?”高纬凑到他面前,笑容中透着邪气。

    康贤惊慌了一下,随即点头:“只要别让师父知道就行。”

    那双蓝紫色眸子笑意盈盈望着他:“可惜朕不好男色,还是让朕看看你的努力吧。”

    高纬转头命令道:“居然在宫中斗殴,拉到掖庭局按律杖责后,赶出宫去。”又对赵书庸说道:“用内侍省的名义。”

    就这样,那几人被内侍省以“聚众斗殴,冒犯皇威”的名义杖责五十,并在当日被赶出皇宫,除当时在场的人,谁都不知道皇帝曾出现在那里。

    景瑞正好是在高瑞炘出水痘那段时间里过世的,时年不过二十八岁。

    直到头七最后一天,康贤才见到有些憔悴的高纬。

    高纬落寞看着景瑞旧衣,叹息道:“真心为我之人越来越少了。”

    “陛下,小人想为师父守孝三个月,并请陛下准许小人改名字。”“改名字?”

    康贤点点头:“师父说,赤真是我在普岚国时的名字,是我的过去,他要我在他过世后重新开始,便给我取了个新名字。”顿了顿,康贤又说道:“换了名字,就是第二次生命了,师父是我的第二个父亲,我听他的。”

    “你师父是想让你当个真正的齐人啊,但光有名字不够,朕给你取个小名吧。”高纬轻抚康贤头顶,沉思后说道:“听你师父说,你行二,那就叫仲奴吧。”

    “这会不会太亲密了?”“朕瞧着你很是喜欢,当你是朕的侄儿,以后私底下朕便唤你仲奴,你可以唤朕阿叔。”

    康贤震惊看着高纬,又听高纬说道:“仲奴,你记住,方才那条马鞭是朕恩赐你的,以后你若是还想要‘马鞭’,就要用你的努力来向朕要了。”“是!仲奴一定会尽快问陛下讨要‘马鞭’的!”

    此事过后没多久,乐令就告诉众人要准备元日的朝乐和宴乐,并要在一月内选出当日的领奏。

    康贤刚选好曲子没几日,就收到高纬的信笺,正是他准备演奏的曲子的乐谱,上面详细标注了易错处及不易察觉处。

    康贤惊叹皇帝的音律造诣之余,也体会到了长辈对晚辈的关心期望。

    康贤运气一向不错,又因技艺素来是乐坊新一代中的佼佼者,所以没多大意外地被选为了领奏。

    到了元日,康贤因其表现优异加之是前乐令的爱徒,被皇帝授予协律郎的官位,并赐宫外宅院,康贤就此成为了魏晋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协律郎。

    有了私宅之后,康贤就算还未加冠,也不能全天待在宫中了,不过最初那段时间他与高纬见面的次数却是有增无减。

    高纬那段时间里,时常身着平民便服出现在康贤宅中,一边品尝民间流行的茶点果脯,一边指导康贤练曲,导致康贤时刻都要准备好茶点恭候这位“阿叔”。

    等到曹妙达被罢免后,高纬的恶劣性格愈演愈烈,直接变成了携带家眷前来,美其名曰:锻炼未来乐令的反应能力。

    ※※※

    听到这里,赵素月忍不住笑出声:“圣上居然如此孩子气。”随即又问道:“那那个杀害你父母的普岚人怎么样了?”

    康贤叹了一口气:“去年年末,普岚国再次遣使来商议通商之事,那人原只是个有官无权的破落贵族,但那次竟也在使团中,我气不过,想手刃仇人,便在使团离京的前一日请求陛下不要管我,此事后果由我负责。”

    “陛下说了什么?”康贤干咳了一声,有些忸怩地说道:“陛下直接把我锁在了宅子里,一旬之后,才把我放出来,并告诉我一个消息,使团在三国交集的边境处被波斯马贼偷袭,伤亡不轻,那个男人的尸体更是被马踩踏成了肉酱。”

    “陛下下的命令?”“陛下没有直接承认,只是对我说,做大事不可以意气用事,深思熟虑后,可以做的更好。而且那个人之所以会在使团,也是陛下特意嘱咐的,用一个破落贵族换得两国扩大通商,普岚国皇帝自然同意。”

    “陛下好深的心思,难道当时你一点都没看出来陛下是想帮你报仇?”康贤摇摇头:“陛下是那种越在意的事,越不会有大反应的人,当时我只觉得他冷漠的可怕,完全没有‘阿叔’的温和善良,帝王心术当真是深不可测。”

    “越在意的事,越不会有大反应。。。”赵素月摸着下巴,低声默念,脑中精光一闪,猛然起身,大步朝山下走去。

    康贤连忙抓住她的手,皱眉问道:“你还没说肯不肯答应我呢,怎么突然就要走?”赵素月急道:“此事以后再说,我们先去看看小怜还在不在嘉佑院!”

    康贤更加不解:“小怜?她不在嘉佑院又能去哪儿?”“小怜与陛下有芥蒂,要是单独见面,会出事的!”

    康贤见她急得额冒细汗,抿了抿唇,再次拉住她的手:“那就先去看看吧!”

    ※※※

    此时,龙乾宫内殿

    高纬压着身、下女子,右手掐着她的脖颈,整张脸冷得可以结霜,阴鸷的语气中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咬牙切齿:“冯小怜,你是不是以为朕对你还有余情,就算发现了你,也不会杀了你,所以你才敢依然留在宫中是吧?你是真把朕当傻子了吗?!”

    “陛下,你要是想要我死,便动手吧。”冯小怜的一双睡凤眼看着高纬,清澈似水。

    高纬露出嫌恶的表情,继续逼问:“朕问你,你是谁派来的?是已经死掉的宇文达,还是其他的亡国遗族?”

    见冯小怜依然是一副任人鱼肉的模样,高纬的牙都要咬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