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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江湖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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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说,来自于曾经中断的历史,蜀山在七百年前,是历史记忆中的一片空白。青衣城在这片空白中,冰冷无语,它的过去已经无法复原,只有交给传说任意涂抹。

    杜桓是第一次来青衣城,雨天中,雾里的青衣城慢慢逼近眼前,杜桓说,好大的一座石头城,谁建的呢?每个第一次看见青衣城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

    蔺小砧说,反正是人建的。

    说得好。那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呢,听说这里很乱。

    “很乱”,蔺小砧说,“蜀山乱的时候,这里乱,蜀山不乱的时候,这里也乱。反正就是一个字:乱。三百年来,这里都没人管,东西蜀山不管,那边成都府不管,管不了也不想管,因为这里的城民,都是大江南北的亡命之徒。”

    “为什么?”

    “不为什么,因为天下被追杀的人,尤其是蜀山之外的人,只要逃进这座城,追杀他们的人就只有作罢。”

    “为什么?”

    “因为整座城的人都是被追杀的人,为了活命,他们的城里只有一条规矩:谁要进城追杀命犯,就是和全城的人为敌。这条规矩三百年来,大家也认了。”

    “为什么?”

    “江湖就是这样,本没有规矩,但约定俗成,日久年深,也就成了规矩。如果你一世不出青衣城,那就当你死了。”

    “为什么?”

    “因为青衣城在江湖人和成都官府看来,就是死人住的城。”

    “为什么?”

    “因为你看”蔺小砧纤纤手指已经指在青衣城斑驳着新旧血迹的城门上了。

    青衣城已撞在杜桓眼前了,确实,这不是一座人世间的城池,在亘古的荒谷中,像一个噩梦开始或结尾时的背景。

    “为什么?”杜桓喃喃问。

    蔺小砧一巴掌拍在杜桓后脑勺上,“什么为什么?你问问题不能问清楚一点吗?”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的。”

    蔺小砧摇头叹气:“你是要问为什么来这里?”

    杜桓喜道:“你果然是我肚子里的虫,正是问这个。”

    蔺小砧说:“找一个人。”

    “你不会杀他吧。”

    蔺小砧说:“不会,没有人可以闯进青衣城去杀人,除非是他们本城的人。如果外人在青衣城里杀了一个人,青衣城的那条城规就会崩溃。青衣城是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杜桓松了一口气。蔺小砧又说:“我十五岁时,和两个师兄来青衣城追杀竹西寺一个叛逃的师叔,是用计把他赚出青衣城杀了的。”

    “多少岁?”杜桓问。

    “十五岁。”蔺小砧说。“不堪回首。”蔺小砧又说了四个字。

    说着进了内城,让杜桓出乎意料的是,城里秩序井然,往来的行人商贩却不是他想象中的满脸横肉杀气腾腾。街道虽然残破,在沿街的豆青树的掩映下,阴郁中又有几分清爽干净。

    这座城只种一种树,就是豆青树。杜桓想,正如他们的城规也只有一条。

    百行各业一如其他的城。那些在街边台阶上闲坐的纳鞋底的老妇人闲谈的人也和其他城集的人一样,会抬头好奇的看着这两个陌生人。唯一不同的是,天下的每一座城都是喧嚷的,这座城却在慢慢安静下来。

    街上所有的人神色如常,但他们渐渐安静下来了。杜桓说,刚才还不是这样。

    蔺小砧说,因为他们看见了两个外人。

    说罢,城楼上的钟声传来,随着钟声三响,整座城好像笼罩在战前的窒息中。

    街上一个人说:“蔺小砧,你是蔺小砧。”听口音不是蜀中之人。

    蔺小砧点头。

    “如果你要来杀人,城外三尺江湖之地,尽管动手。青衣城的规矩你知道。如果你来吃饭,青衣楼有好饭,如果是来喝酒,南门酒家有自酿的好酒,如果是来避难,西门桥下还有空地。”

    蔺小砧说:“我是来杀人的。”

    话音刚落,杜桓听见街面上数百件兵器全亮了出来,那刷的一声带出一街耀眼的冷铁光芒。剑气之盛,几片豆青树叶落在街面上。

    “开个玩笑,”蔺小砧笑得大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我蔺小砧来过青衣城三次,从来都守规矩的,我只是来找人,找陈坐城。”

    一街人都瞪着蔺小砧,杜桓眼睛瞪得最大,眼中满是怒气,你和我开玩笑就好,怎么和这些人开这样的玩笑?

    蔺小砧笑笑,转过几条街巷,不认识蔺小砧的人跟着蔺小砧和杜桓看,看了几条街后,觉得蔺小砧也不过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只是还是有人跟着看。城楼上的钟声又响了三下,青衣城立时又恢复了喧嚷。

    “这么多人认识你?”杜桓问。

    “嗯,因为我是蔺小砧。”蔺小砧苦恼的说,“因为我为屈还山杀了很多人。杀一个人,就有十个人会永远记住你,杀十个人,就会有一万个人永远记住你。”

    “那你杀了多少人?”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最后要杀的那个人是谁?”

    “谁?”

    “你。”

    “啊?”

    -------------------------------------------------------------------“青衣城的好处就是你来找人,永远不用担心那个人出城去了。”蔺小砧对陈坐城笑道。

    杜桓看见这开在地下隧道里的暗室,唯一发光的东西就是蔺小砧的笑容。

    陈坐城六十多岁,外貌乏善可陈。枯瘦的身躯坐在暗室里,比那盏油灯的灯火还要瘦。

    身边一个小童,比陈坐城又还要瘦。

    暗室一道小门,通向更深的暗室,门上连帘子也没有,里面昏暗的灯火中,杜桓看见靠着四面墙的书架子,书页霉烂的味道象一些无聊的陈年旧事挥之不去。

    “书还是要放在通风干燥之处,只怕明年就烂完了。”蔺小砧说。

    “已经烂了。”陈坐城终于说话了。

    “烂了也罢,反正都已记在你心中。”蔺小砧说。

    “我是说我的心烂了。”

    “这就叫烂熟于心。”杜桓说。

    “烂熟于心,不过是酸腐读书人的路子,烂者腐也,腐者化也,这些书,都化在我心中。如此而已。唉,如今天下之书,竟无一可读了。”陈坐城说。

    “家师已经三年没有读书了。”那个小童很得意地接道。

    杜桓说:“我也好几年没有读书了。”

    “蔺小砧,你来找我,要问何事?”

    “一问,十两银。”那小童道,“人世之事,只要是写在书上的;没有写在书上的,只要是鬼神之事。书上人世都没有的事,只要是关于蜀山的,尽管问。十两银一问。”

    杜桓想起刚才进来时,就有一个人在问那陈坐城什么。原来天下还有这样的行当,倒是发财得很。打卦占卜的还要点本钱,这陈坐城却是连本钱也不要的。

    “我问一个梦,”蔺小砧说,“梦中两山交错,直入云霄,看似山门,近看却山崖合龙,再无入出。崖壁如削,其上云雾终年。猿猴飞鸟也难度。然绝崖千仞之后却是一个大湖,湖中巨船一艘,亘古宁静。请问陈先生,此梦何解?”

    “两山合龙,峭壁合围。此为断思绝想之象。云雾终年,亘古宁静,此为意念散失之境。做此梦者,却是忘了什么,而梦中有所追忆,追忆不得,便深陷此景。然而景语皆情语,情语却是无语,梦中人一语不发,老夫也不得其解了。”

    杜桓问:“你们在说什么稀奇古怪的话?”

    那小童道:“这是不是在问家师呢?如若是,十两银。”

    “这也要十两银?那我问你。”

    “问在下,五两银。”

    “算了。你们说吧,我可没有那许多银子。”

    “那巨船又是何意?”蔺小砧又问道。

    杜桓小声提醒蔺小砧:“又是十两银子。”

    “唉,这你也要问,山中藏舟,不就是藏舟山了么,你在那里长大,还来问我?”

    蔺小砧一惊,又摇头道:“藏舟山中可没有那样一只巨船。”

    陈坐城道:“蔺小砧,你莫非糊涂了,梦中所有,醒来却又何处寻去?”

    “我就要想找到这个梦境之所在。”蔺小砧说。

    “唉,蔺小砧,说半天,你不是要老夫解梦,却是要问老夫你梦到的地方在哪里?这就叫痴人说梦了。”

    “正是痴人说梦,多有怪诞,我才来问陈先生。”蔺小砧说,“陈先生读遍天下虚荒怪诞之书,我这件事也正是莫名其妙之事,自然要问莫名其妙之人。请指点。”

    陈坐城陷入了沉思,然后闭上眼,似乎睡着了,半晌睁开眼道:“老夫把生平读过的书刚刚翻了一遍,只有几本书中略有一点线索。一本乃是老夫前半生游历蜀山时,从盗贼手中购得,如今已成书虫腹中之物了。书中一则志怪笔记讲到:蜀山之西有一山,绝无人迹,山有一峰,常年云雾不散。说是曾有一迷途樵夫,乱入这无人迹的深山,某日突见那峰顶云雾散去,只余一片白云凝然不动于两峰之间,如若天上宫殿。而另一本三十年前在月满楼遗址找到的残书中,老夫读到过关于一片云山的记载,说一片云山乃在蜀山之西,连绵峡谷之中,那里奇峰突兀,终年云遮,回头转身之际,便不能分辨先前之峰,后来脚下之路。只是那书经年残损,语焉不详。我现在想,一片云山,为什么叫一片云山,或者就是那樵夫所见之山,只是,这和你的梦又有什么关系呢?再有,蜀山之极西,传说有天池三眼,只是人都不见。你要我在蜀山中找出你的梦境之所在,老夫也就只能找到这里了。如果你还要问,那请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再做一个梦吧。这位公子,你可见过有人问这样古怪的问题么?”陈坐城笑问杜桓。

    杜桓摇头。

    “你说我的回答可值十两银?”

    杜桓没有回答,抬头看见那暗室之上有一破匾,这时杜桓眼睛适应了此处昏暗,看见那匾上就写着:

    十两银斋杜桓觉得好笑。

    蔺小砧又问了:“如果一个人从小到大,不断做同一个梦,却又为何?”

    “今日青衣城,有一学人,乃北地之人,得罪权贵避难此地。他对我说,因昔日囹圄之祸,惊吓之际,突然失忆,忘了几件旧事,模糊了几个故人的容貌名字,如今每日恍惚。只觉得那些故人的名字,往事的记忆,就在嘴边,却说不出来,记不真切,这又是为何?”

    蔺小砧不语。

    陈坐城道:“只因他当时惊惧,而避逃于恍惚之境。你蔺小砧正好相反,活在今日,却要找一个虚荒梦境。只因当时眷恋不舍,曾经情深难断。那学士想忘记过去的惧怖,你想找回不知谁人的记忆。”

    蔺小砧笑了:“当时眷恋不舍,我做这梦时,不过七八岁,我却有什么当时?什么不舍?这也罢了,那梦越来越清晰,又是为何?”

    陈坐城道:“那学士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又是为何?”

    杜桓听着他二人在那里玄谈,觉得无聊,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想起来了,道:“如果两个人都梦到同一个地方,却是为何?”

    陈坐城道:“这位公子,这个问题还是去问那写话本传奇的人罢。天下巧合太多,唯独梦中没有巧合。”

    蔺小砧取出一颗夜光珠,交给那小童,陈坐城收下。蔺小砧说:“最后一问,陈先生世外高人,坐城而观天下。却要许多银子干什么呢?”

    “我的仇人太多,有了银子,就好雇人去杀我的仇人,杀完我的仇人,我就可以出去了。要说杀人,蜀山第一的就是你蔺小砧,可惜蔺小砧现在不喜欢杀人了。”

    蔺小砧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不杀人了?”

    “一个人已经沉迷于虚荒的梦境之中,这样的人就算想杀人,也是杀梦中之人。”

    “也是。”蔺小砧说完,拉着杜桓就走。也不告辞。

    “慢,你又问了两个问题,还要二十两银子。”那小童道。陈坐城也点头。

    杜桓说,你这生意也太黑了。

    出去时,蔺小砧和杜桓还听见陈坐城在暗室里说:“蔺小砧,你其实来错了地方,你应该去看大夫。”

    杜桓说:“是了,这陈先生今天就说对了一句话,我也觉得你应该去看大夫。”

    蔺小砧叹道:“我总觉得我这个梦是真的。”

    “疯子都觉得他的梦是真的。”杜桓说。

    啪的一声,杜桓后脑勺挨了一巴掌。

    出了青衣城,杜桓问,去哪里?

    “一路向西。”蔺小砧说。

    杜桓吓了一跳:“你真的要去找你的梦境?”

    蔺小砧点头:“我厌倦了这个血腥江湖,却又走不出这个江湖,怎么办,那就去找一个江湖梦吧。”

    杜桓回头看着渐渐远去的青衣城,依然在雨雾中朦胧着,和来时一样,说道:“我睡一觉起来,今天青衣城的遭遇也就成了一场梦了。”

    蔺小砧说:“这话可以算是得道之言了。江湖过往都是梦。寻宝寻人寻名利,寻仇寻秘籍都不如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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