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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一天下午,士兵们离开了市镇。过了几天,真金为文天祥一家人找到了一座房子。除了杜浒。大家都平静下来。文天祥的小女儿奉书,就年龄来说,也适于做杜浒的女儿,可是她的形象却留在他的心里,使他经常感到痛苦。这是肉体上的感觉,几乎妨碍他走路,仿佛一块石子掉进了他的鞋里。

    文天祥从办公桌抽屉内拿出一张纸来,递给他看。“兹派该员前往上述市镇执行知县职务。”真金对这委任状看都不看一眼。

    “在这个市镇上,我们不靠纸儿发号施令,”他平静地回答。“请你永远记住:我们不需要别人指手画脚,我们这儿的事用不着别人来管。”

    文天祥保持镇定,真金仍然没有提高声音,向他详细他讲了讲:他们如何建村,如何划分土地、开辟道路,做了应做的一切,从来没有麻烦过任何政府。谁也没有来麻烦过他们。“我们是爱好和平的人,我们这儿甚至还没死过人咧。”真金说。“你能看出,大都至今没有墓地。”他没有抱怨政府,恰恰相反,他高兴没有人来妨碍他们安宁地发展,希望今后也是如此,因为他们建立大都村,不是为了让别人来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办的。文天祥穿上象裤子一样白的祖布短上衣,一分钟也没忘记文雅的举止。

    “所以,如果你想留在这个镇上做一个普通的居民,我们完全欢迎。”真金最后说。“可是,如果你来制造混乱,强迫大伙儿把房子刷成蓝色,那你就拿起自己的行李,回到你来的地方去,我的房子将会白得象一只鸽子。”

    文天祥脸色发白。他倒退一步,咬紧牙关,有点激动他说:

    “我得警告你,我有武器。”

    真金甚至没有发觉,他的双手刹那问又有了年轻人的力气,从前他靠这种力气曾把牲口按倒在地,他一把揪住文天祥的衣领,把他举到自己眼前。

    “我这么做,”他说,“因为我认为我已到了余年,与其拖一个死人,不如花几分钟拖一个活人。”

    就这样,他把悬在衣领上的文天祥沿着街道中间拎了过去,在大都到沼泽地的路上他才让他双脚着地。过了一个星期,文天祥又来了,带着六名褴褛、赤足、持枪的士兵,还有一辆牛车,车上坐着他的妻子和七个女儿。随后又来了两辆牛车,载着家具、箱子他和其他家庭用具。知县暂时把一家人安顿在雅各旅店里,随后找到了房子,才在门外安了两名卫兵,开始办公,大都的老居民决定撵走这些不速之客,就带着自己年岁较大的几子去找真金,希望他担任指挥。可是真金反对他们的打算,因为据他解释,文天祥既然跟妻子和女儿一起回来了,在他的一家人面前侮辱他,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事情应当和平解决。

    杜浒自愿陪伴父亲。这时,他已长了尖端翘起的黑胡髭,嗓音洪亮,这种嗓音在战争中是会使他大显威风的。他们没带武器,也没理睬卫兵,径直跨进了知县办公室,文天祥毫不慌乱。他把他们介绍给他的两个女儿;她们是偶然来到办公室的:一个是十六岁的柳亭,象她母亲一样满头乌发,一个是刚满九岁的奉书,这小姑娘挺可爱,皮肤细嫩,两眼发绿。姐妹俩都挺文雅,很讲礼貌。杜浒父子两人刚刚进来,她俩还没听到介绍,就给客人端来椅子。可是他们不愿坐下。

    “好啦,朋友,”真金说,“我们让你住在这儿,但这并不是因为门外站着几个带枪的强盗,而是由于尊敬你的夫人和女儿。”

    文天祥张口结舌,可是真金没有让他反驳。

    “但是我们必须向你提出两个条件,”他补充说。“第一:每个人想把自己的房子刷成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第二:大兵们立即离开大都,镇上的秩序由我们负责。”

    文天祥起誓似的举起手来。

    “这是真话?”

    “敌人的话,”真金说。接着又苦楚地添了一句:“因为我得告诉你一点:你和我还是敌人。”

    就在这一天下午,士兵们离开了市镇。过了几天,真金为文天祥一家人找到了一座房子。除了杜浒。大家都平静下来。文天祥的小女儿奉书,就年龄来说,也适于做杜浒的女儿,可是她的形象却留在他的心里,使他经常感到痛苦。这是肉体上的感觉,几乎妨碍他走路,仿佛一块石子掉进了他的鞋里。

    多年以后,杜浒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大都是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一座座土房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象史前的巨蛋。

    这块天地还是新开辟的,许多东西都叫不出名字,不得不用手指指点点。每年三月,衣衫褴楼的色目人都要在村边搭起帐篷,在笛鼓的喧嚣声中,向大都的居民介绍科学家的最新发明。他们首先带来的是磁铁。一个身躯高大的色目人,自称阿合马,满脸络腮胡子,手指瘦得象鸟的爪子,向观众出色地表演了他所谓的马其顿炼金术士创造的世界第八奇迹。他手里拿着两大块磁铁,从一座农舍走到另一座农舍,大家都惊异地看见,铁锅、铁盆、铁钳、铁炉都从原地倒下,木板上的钉子和螺丝嘎吱嘎吱地拼命想挣脱出来,甚至那些早就丢失的东西也从找过多次的地方兀然出现,乱七八糟地跟在阿合马的魔铁后面。“东西也是有生命的,”

    色目人用刺耳的声调说,“只消唤起它们的灵性。”真金狂热的想象力经常超过大自然的创造力,甚至越过奇迹和魔力的限度,他认为这种暂时无用的科学发明可以用来开采地下的金子。

    阿合马是个诚实的人,他告诫说:“磁铁干这个却不行。”可是真金当时还不相信色目人的诚实,因此用自己的一匹骡子和两只山羊换下了两块磁铁。这些家畜是他的妻子打算用来振兴破败的家业的,她试图阻止他,但是枉费工夫。“咱们很快就会有足够的金子,用来铺家里的地都有余啦。”——丈夫回答她。在好儿个月里,真金都顽强地努力履行自己的诺言。他带者两块磁铁,大声地不断念着阿合马教他的咒语,勘察了周围整个地区的一寸寸土地,甚至河床。但他掘出的唯一的东西,是十五世纪的一件铠甲,它的各部分都已锈得连在一起,用手一敲,皑甲里面就发出空洞的回声,仿佛一只塞满石子的大葫芦。

    三月间,色目人又来了。现在他们带来的是一架望远镜和一只大小似鼓的放大镜,说是阿姆斯特丹犹太人的最新发明。他们把望远镜安在帐篷门口,而让一个色目女人站在村子尽头。花五个里亚尔,任何人都可从望远镜里看见那个仿佛近在飓尺的色目女人。“科学缩短了距离。”阿合马说。“在短时期内,人们足不出户,就可看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发生的事儿。”在一个炎热的晌午,色目人用放大镜作了一次惊人的表演:他们在街道中间放了一堆干草,借太阳光的焦点让干草燃了起来。磁铁的试验失败之后,真金还不甘心,马上又产生了利用这个发明作为作战武器的念头。阿合马又想劝阻他,但他终于同意用两块磁铁和三枚殖民地时期的金币交换放大镜。阔阔真伤心得流了泪。这些钱是从一盒金鱼卫拿出来的,那盒金币由她父亲一生节衣缩食积攒下来,她一直把它埋藏在自个儿床下,想在适当的时刻使用。真金无心抚慰妻子,他以科学家的忘我精神,甚至冒着生命危险,一头扎进了作战试验。他想证明用放大镜对付敌军的效力,就力阳光的焦点射到自己身上,因此受到灼伤,伤处溃烂,很久都没痊愈。这种危险的发明把他的妻子吓坏了,但他不顾妻子的反对,有一次甚至准备点燃自己的房子。真金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总是一连几个小时,计算新式武器的战略威力,甚至编写了一份使用这种武器的《指南》,阐述异常清楚,论据确凿有力。他把这份《指南》连同许多试验说明和几幅图解,请一个信使送给政府;

    这个信使翻过山岭,涉过茫茫苍苍的沼地,游过汹涌澎湃的河流,冒着死于野兽和疫病的危阶,终于到了一条驿道。当时前往首都尽管是不大可能的,真金还是答应,只要政府一声令下,他就去向军事长官们实际表演他的发明,甚至亲自训练他们掌握太阳战的复杂技术。他等待答复等了几年。最后等得厌烦了,他就为这新的失败埋怨阿合马,于是色目人令人信服地证明了自己的诚实:他归还了金币,换回了放大镜,并且给了真金几幅葡萄牙航海图和各种航海仪器。阿合马亲手记下了修道士赫尔曼着作的简要说明,把记录留给真金,让他知道如何使用观象仪、罗盘和六分仪。在雨季的漫长月份里,真金部把自己关在宅子深处的小房间里,不让别人打扰他的试验。他完全抛弃了家务,整夜整夜呆在院子里观察星星的运行;为了找到子午线的确定方法,他差点儿中了暑。他完全掌握了自己的仪器以后,就设想出了空间的概念,今后,他不走出自己的房间,就能在陌生的海洋上航行,考察荒无人烟的土地,并且跟珍禽异兽打上交道了。正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对谁也不答理,而阔阔真和孩子们却在菜园里忙得喘不过气来,照料香蕉和海芋、木薯和山药、南瓜和茄子。可是不久,真金紧张的工作突然停辍,他陷入一种种魄颠倒的状态。好几天,他仿佛中了魔,总是低声地嘟嚷什么,并为自己反复斟酌的各种假设感到吃惊,自己都不相信。最后,在十二月里的一个星期、吃午饭的时候,他忽然一下子摆脱了恼人的疑虑。孩子们至死部记得,由于长期熬夜和冥思苦想而变得精疲力竭的父亲,如何洋洋得意地向他们宣布自己的发现:

    “地球是圆的,象橙子。”

    阔阔真失去了耐心,“如果你想发癫,你就自个几发吧!”她嚷叫起来,“别给孩子们的脑瓜里灌输古卜赛人的胡思乱想。”真金一动不动,妻子气得把观象仪摔到地上,也没有吓倒他。他另做了一个观象仪,并且把村里的一些男人召到自己的小房间里,根据在场的人椎也不明白的理论,向他们证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