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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听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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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世纪40年代,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历史都进入了最关键时期。世界近代文明的基本格局,就在这些年里完成了最初的格式化工作。

    而在新世界的蝴蝶翅膀搅动下,虽然历史的细节总会让某些人不知所谓,但历史大脉络的惯性依然。

    英格兰内战在开春后继续发酵,查理一世争取到了更多的支持。胡乱承诺之下,不光和苏格兰长老会达成了谅解,包括威尔士在内的大约一半的英格兰国土也纳入了王党军的势力范围,而议会军则继续在患得患失中节节败退。

    从南大西洋流放地秘密返回英格兰的克伦威尔在公开场合依然没有过多露面,但伦敦却在开春后从葡萄牙人手里获得了一船华美军火。一番国民议会上的慷慨陈词之后,克伦威尔亲自操刀编练的模范军开始提前发芽。

    西欧大陆战事继续混乱胶着,由于丹麦的背信弃义,在德意志地区一直顺风顺水的瑞典军被迫两线作战,甚至不得不私下和神圣罗马帝国展开了新一轮谈判,只是关键性停战条件一直说不拢,双方除了不再发生大规模交战,彼此的敌意依然无法消除。

    看了几年好戏的埃姆登侯国,此时也按捺不住了。在一通义愤填膺的装模作样后,羽翼丰满的腓特烈五世算准了秋收的时间点,在夏末向邻居奥尔登堡发起了战争,理由就是讨伐背叛德意志新教事业的丹麦及其同伙爪牙。为此,腓特烈五世已经准备了足足两年。

    奥尔登堡乃至近半个萨克森地区,几百年来一直是丹麦王室在起主导影响,甚至当今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曾经就是奥尔登堡一系出来的德意志贵族。埃姆登侯国对着曾经同一阵线的难兄难弟大打出手,着实让人大跌眼镜,不过现在整个欧洲都没几个人要脸,谁都能看出腓特烈五世真正的野心是什么。

    欧洲这坛子混战的污水,在这个春天终于彻底看不清颜色了。

    在后世某些学者看来,欧洲三十年战争虽然残酷到无以复加,但却完成了欧洲近代军事制度与地缘关系的深度改革。

    而东方的大明帝国,农民暴*及明清战争则在一系列看似偶然或必然的推动下,让东方文明走进了另一条不堪回首的分岔口。

    ……

    1643年6月21日,周日,大明帝国历崇祯十六年五月初六。

    大明陕西,潼关以西,西安府华阴县境内。

    大地原野还是一副暗黄斑驳的颜色,理论上的春季细雨在这个小冰河气候期失去了踪影,旱情依然持续到了夏季。官道的北方,荒废的村庄和田地随处可见,那条曾经滋养八百里秦川沃野的渭河,此时也失去了蓬勃浩荡的气势,浅浅的水位难以翻起多少水浪,显得有气无力。

    稀疏的树林边,通往华阴县的官道土路沟壑交错,三三两两的难民彼此搀扶而行,路边一座废弃的凉棚茶铺边,齐溜溜得跪着一排衣衫破烂孩子,一个个蓬头垢面垂头不语。而在孩子们的身后,大人们神情木呐,只有手中的破碗还在微微晃动,还能看出一点垂死的生气。

    当一队五十多辆运粮马车组成的车队出现在西面的时候,跪在废弃茶棚边的大人小孩都伸长了脖子,然后开始了如同条件反射般的机械呻吟和跪拜。

    大风拂过,顿时黄尘迷眼,行走在官道上的车队马夫们纷纷卷起袖子捂住了口鼻,马匹也似乎受了什么干扰,很不爽的开始闹脾气,队伍一下失去了正常行进秩序。

    无论是车夫还是围绕在车队边的护卫,此时都骂骂咧咧地拽紧了缰绳,期待着这阵风沙尽早过去。队伍中间一辆载客大车上,一位脸上长满麻子的中年商人打扮的男子撩开了车帘,叫来了一位随行的护卫,附耳嘀咕了几句,又指了指不远的那座跪满难民的废弃凉棚。

    “下路了,去那边树林避一下风,等会再前进!”护卫点点头,走到路边张开双臂,开始招呼整个车队转向靠边。

    “哎,好歹是关中八百里秦川,如今也这副样子,这老天爷也在折腾大明啊……”下车后的中年商人转身看了眼四周,忍不住微微摇头叹气。

    “掌柜的,稍微歇息下就早点动身,赶着天黑进华阴县城,这里荒郊野外的,咱们还运着那么多粮草,还是多留点心才是。”一个上了点年纪的管事打扮的男子几步走到中年商人身边,颇为小心地提醒着。

    “不急,天色还早,等风过了再上路。另外,让伙计们给这些乡亲一点吃的。”中年商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些跪地乞讨的难民老少身上,一边给身边的管事抬手示意,一边慢慢走向最近的一户卖孩子的难民。

    管事见自家的雇主那么大方,也只好带着几个商队伙计朝车队末尾走去。一辆双马拖带的拖车掀开车厢盖布,露出大大小小的箱子,

    “我家掌柜发善心了,给乡亲们点吃的。先说了,一个个来,谁要是往坏处想,也别怪我们出格。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做点善事不容易!”

    管事的话才说完,几十个身材健壮的护卫就悄然地在车队边展开了队形,好几个小头目打扮的人都悄悄把手背到了身后。商队伙计们见安全有了着落,这才抬下一个专供商队成员的伙食箱。

    打开箱子,只见里满满堆放着一坨坨用油皮纸包裹的奇怪“方砖”,间或还能看到几个铁皮圆筒。这些来自南洋的华美食品,因为难以运输和库存稀少,也只有在个别时候才会配发进马队,但现在,商队掌柜显然打算分出部分去救济这些很难活过年底的难民。

    “多谢老爷垂怜!”

    “大善人啊,多子多福!”

    本指望跪上一天能分到一两块窝头就足矣,结果却等来这么一个大户,难民们顿时蜂拥而起,不管是大人小孩,都涌到了商队前,又是磕头又是伸手。

    “慢着点,每人都有……也别有了上顿没下顿,都省着点吃啊!”

    一封包装里包含两块压缩干粮,每个难民都能分到两封。这些在华美军人眼里最深恶痛绝的食品一一分了下去,几乎每个拿到手的大人小孩都忙不迭地撕开包装纸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

    “这可是南洋的香蜜干粮,就着水一块就能管饱,乡亲们千万别多吃,不然会撑死的!”

    大概是刚开封就散出了一股诱人的麦香气息,一个难民孩童抓过压缩干粮就往嘴里塞,似乎根本不管自己口腔里是什么味道,只恨不得当场就把这块三两重的干粮马上填进肚子。

    这个动作吓得曾经吃过一次亏的管事赶紧上前拉住了孩子的胳膊,而孩子父母责更夸张,就这短短十几秒,一块压缩干粮已经风卷残云干光了,正咕哝着嘴一边咀嚼一边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娘亲,是甜的!”另一边,一个小女孩才咬了一口,就朝着身后的父母露出喜滋滋的笑容,但她的父母此时没有任何话语,只是边流泪边点头。

    眼前是一幅幅欢天喜地让人垂泪,中年商人的双眼也微微红了些,到最后已经看不下去了,干脆侧过身在望天。

    “冯站长,这些人都没有任何武装,对我们没有威胁……难民里有不少妇孺,如果都是老实人,就顺路带上吧?”一个小头目打扮的护卫凑到了中年商人身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嘀咕着。

    “嗯,让老张他们先吃。”中年商人得到了部下的准确反馈,显得很满意,但却对最后半句话皱紧了眉头,“我们西北站没有组织内陆难民的任务,不要乱想!干好我们应该做的事就行!”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被暗中称为“冯站长”的中年商人的表情显得很冷酷,即使心里同样不忍,但还是咬牙下达了死命令,以免这些年轻部下的突发好心肠出什么错漏。

    接过商队伙计送来的罐头,冯梁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脑子里一直想着到达华阴县后的行动细节。

    ……

    冯梁,或者说是冯麻子,是十八年前和孙二喜等人一起无意中流落到华美的郑芝龙卧底密探之一。在跟着孙二喜一起归顺华美情报组织后,也在华美的明珠岛海外领成家立业。不光子女都有了好几个,本人也渐渐受到了亚洲情报司的重用,如今已经是外交部亚洲情报司大明西北情报站的站长。

    在所有活动在大明内省的情报站里,西北站的组建是最晚的,1638年才建立,主要的情报收集区域在川陕一带。为掩人耳目,也为了建立长期稳定的情报基地,西北站特工在陕西汉中建立了一家商号。

    西北组的华美特工一共也只有六人,现在除了冯梁担任组长,剩下几个都担任了商号小头目,平时主要就以往返汉中到西安的粮食和食盐贸易商做身份掩护。

    比起北方站、南方站、东南站的高度活跃不同,西北站从组建开始,不光人员编制最少,还一直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除了每个季度输送一次川陕的明朝官员变更或是农民军流窜路线情报,基本上很难接到什么有意义的大任务,因为无法配备无线电设备,情报传递速度也极为缓慢。

    很快,西北站利用活动资金,就在汉中当地养起了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还招募了账房、管事和大量伙计护卫。商号主要经营业务,是川陕的粮食和食盐,但一年四季总会冷不丁冒出一小部分大明内地很难见到的南洋海货,在川陕商人中的名气也渐渐大了起来。

    但这种半度假的状态在去年开春后不久就结束了,冯梁接到了一个长期跟进任务,就是配合北方站,严密注意陕西以东的农民军动向,以及陕西明朝官军的兵力调动。

    为了获得更多有价值的情报,冯梁想办法在一些汉中商人的推荐下,和西安府的明朝官方搭上了些关系,为去年复出的陕西总督孙传庭的大军采办运输粮食。

    在孙传庭重整秦军的过程中,冯梁借着陕西士绅的引荐,不光为孙传庭陆续供应了数千石粮食,还以极为慷慨的姿态捐助了三千两银子,给孙传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也获得了在西安府走动的许多便利。要知道孙传庭奉旨总督陕西军务,崇祯皇帝刮光了皇宫内府,总共也就给了六万两银子的军费。

    听说孙传庭这次可能带领大军东出潼关,估摸着应该是一次大的军事行动,冯梁亲自带队运送一批粮食,打算继续探听一些情报。别看商队动用了五十多辆大车,其实也最多只能携带八百多石粮食。

    ……

    等回过神的时候,风沙已经停了,官道旁的林边凉棚里,一众受了恩惠的陕西难民已经和商队伙计护卫们多少熟络了些,纷纷帮着捡柴烧水,或是干脆推销自己的儿女,而商队上下除了保持警惕外,之前的善意已经淡了许多。

    官道东面又出现了一溜烟尘和马蹄声,然后一队明军骑兵小跑而来,数量大约二十几人,一个个人高马大装备精良,还打着一杆鲜红的大旗,为首的是一名年轻的小校,看样子是目前将总督行辕暂驻在华阴县的孙传庭的督标营官兵。

    “吁!”

    似乎看到了官道边休憩的大型车队,当头的明军小校拉紧了马缰,来回警惕扫视着车队和难民,尤其是把目光停在了盖着厚步的马车和商队伙计手中的吃食上。

    “哟,各位军爷辛苦了!要不下马喝口水?”商队管事哪能不明白这年头碰见官军比碰见流寇还难打发,赶紧带着一脸笑容迎了过去。

    “嗯,有什么吃喝的卖点出来,会给你银子。快点,我们还赶着去西安催粮呢!”明军小校嘴角挤出一丝微笑,故意在马上抱拳做客气状。

    “一点吃的算啥,军爷尽管享用!”账房管事又连连摆手,还顺势走到马边,从怀中摸出一大块碎银,直接塞进了明军小校的手里。

    “听你们口音,应该是汉中府来的吧?这里都是山西渭南子弟,哪能让汉中老乡破费啊!”明军小校的表情顿时变得柔和了些,一边招呼部下下马,一边和商队管事攀起了交情。

    “呵呵,军爷好耳力啊,我等正是汉中来的,打算去华阴县,给孙督师的大军运粮,这不,东家正在那里歇息呢。”商队管事见对方态度好转,也赶紧拱手,一边还毕恭毕敬地朝冯梁坐的马车指了指。

    “你们是兰成号,给大军送粮?怎么慢吞吞的,难道不知道督师大人马上就要调兵出关了吗!”明军小校微微一愣,再仔细看看商队的马车上插的商旗,马上脸色就认真起来。

    “正是鄙号,在下兰成号掌柜冯梁,小将军可有吩咐?”冯梁也走了过来,不卑不亢地拱手做礼。冯梁这些年的汉中口音也练熟了不少,此时俨然一位陕西大商的风范。而其他的商队护卫,此时都纷纷不动声色地回到了马车边。

    “本官奉督师大人之命,前去西安催办粮草,你们再这么磨磨蹭蹭,耽误了朝廷剿贼大事,可担当得起吗!”有重任在身的明军小校见掌柜来了,鼻腔里发出冷冷一哼,似乎觉得之前收到的贿赂还不够多。

    “路途实在遥远,还要规避山匪流民,这不,我等正打算继续赶路,但见路边百姓有难,看不下去,就临时耽搁了下。”冯梁心里不以为然,但脸上礼貌依然,说着,还偷偷向对方手里又塞了块银子。

    “那情有可原……也罢,待平了贼,百姓日子就好过了。督师大人等得急,你们还是快快启程吧!看你们那么辛苦,本官就派几个人护着你们。”掂了掂手里的碎银,明军小校看都没看一眼那些眼巴巴的难民,只是催促商队尽快上路。

    准备工作早早就完成了,冯梁只是一个手势,整个车队就马上开动。一群又熬过一天的难民都依依不舍地看着车队东去,然后依然留在了路边凉棚里,等候着下一个好心人到来。

    ……

    入夜了,华阴县城西门大开。如此厉兵秣马、细查严防的档口,却惟独对一支西来的汉中商号大开方便,而且伴随这支商队的还有督标营的骑兵,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让守门的明军不敢有丝毫怠慢。

    孙传庭的总督行辕临时设在了华阴县衙,此时后院书房里灯火灰暗,孙传庭还在埋头写着奏折。

    才刚刚年过五十,但孙传庭的两鬓却已经花白一片,曾经身姿健朗、锐气四溢的前陕西巡抚经过了这么些年的起起落落,已经变得沉默寡言,惟独一双眼睛,还泛着活力四射的精光。

    “……贼狡诡计穷,出商洛掠河南,以乌合之众据洛阳、邓州、襄城诸地,派任伪官,叫嚣呼应,老营则游走隐匿在外,意以饥民为前驱,再围开封。官军大阵破贼当有余力,然贼常小败即走,难以除根,须以河南、山西、川陕、湖广多路官军围截,断其退路,方可毕其功于一役……臣领陕西诸军,编练不过五月,虽有地方倾力助军,然去岁大荒,渭南之地亩收不过三斗,集粮征饷实难为继……”

    一份奏折写得十分慢,几乎每段过去,孙传庭都要静静停上半柱香的时间来思考。

    崇祯皇帝在过去一个多月里,已经连续催促了三次,让陕西秦军出关收复洛阳,并清剿已在河南成燎原之势的李自成。但孙传庭打去年复出以来临时接手陕西军务,手里的力量实在有限,尤其是粮饷严重短缺,如果不是靠着曾经在陕西担任巡抚时的一些地方老关系,恐怕现在连一支像样的大军都组不起来。

    “督师大人,军中粮饷清查文册弄好了……如今只够大军两月之用,若是能等到秋收,还能从西安、汉中筹措一些,当可缓解一二。”

    一个幕僚在书房外小声说着,孙传庭手中毛笔一停,就慢慢转过了身,眼里露出一丝苦涩。

    “万不能再让圣上忧心,本督心意已决,当半月之后誓师出关。粮饷一事,再派人前去各地催办一下。此次重整秦军,关中父老鼎力扶持,助我甚多,待破贼还师,本督当上报朝廷,不吝嘉赏。”

    孙传庭又想起了自己去年出狱时,崇祯皇帝单独召见自己的情形,心里的激荡和苦闷来回交织,但嘴上还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无论是心急如焚的幕僚,还是患得患失的孙传庭本人,都不知道蝴蝶翅膀的影响下,这大明帝国最后一支主力官军,会比历史上还要提前一个多月出关。

    历史时间轴的偏离,可能导致历史发生多少细节或大或小的变化,谁也无法预估。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