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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权臣与嫩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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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又是谁来了?

    陆幽原本以为是戚云初去而复返,也不询问,直接过去把门打开。

    岂料,出现在门外的却是一名领路宦官。而在宦官身后,站着一位头发花白、身材高大,容貌伟岸的中年人。

    ……唐权!

    陆幽初时脸色一凛,却又很快恢复了镇定。

    “我道是谁,原来是唐权唐大人。”

    高大的中年人闻言,亦微微地低下头,用一种略带玩味的目光看着陆幽。

    “这位想必就是内侍少监了,果然是一表人才。这些天来,我家瑞郎承蒙你照顾了。”

    陆幽强忍住翻涌而起的满腔愤懑,偷偷地在衣袖里攥紧了拳头又一根一根地将手指松开,表面上偏偏还要装出一副谦逊平和的模样。

    “唐大人何必如此客气,令郎为保护太子而受伤,能够有幸照料他,也算是陆幽我的荣幸。”

    都是一番客套而已,无需再多费口舌。唐权笑了一声权作回应,抬脚就要往院子里走。

    唐瑞郎坐得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看见陆幽开了门,与一位高大的老伯堵在门口说话。

    他赶紧在心里回忆,却死活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号人。

    然而事到如今,再想装昏仿佛也不太合适。他唯有硬着头皮等候二人朝自己走来,同时拼命在心中思索对策。

    看这位老伯,器宇轩昂、衣着华贵,显然应该是一位朝廷要员。瞧这年纪和气势,官衔必定远在自己这个四品黄门侍郎之上。

    然而再观察陆幽的言行举止,恭敬有余、亲切不足,还隐约带着几分警惕,可见关系并不紧密,甚至也没什么好感。

    如此看来,这位老伯与自己多半也不会太过亲近。

    记得前日太子班师回朝的时候,就有不少随行的官僚前来探望过,当时逐一应对已然有了心得。此刻比照处理,多半不会有问题。

    这边唐瑞郎刚刚拿定了主意,只见那老伯已经走到自己面前,低声问道:“瑞郎,你感觉怎么样?”

    “多谢大人关心,晚辈的伤势并无大碍。”

    也不知怎么回事,这句话刚说出口,陆幽与这位“老伯”的脸色同时都变了。

    而逐风和衔云两只狗奴才,直到这时才双双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冲着来人摇起了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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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怎么知道那个老伯,他竟然是我的爹……”

    屋子里,唐瑞郎哭丧着脸,朝端着药碗站在一旁的小宦官诉苦;又怒瞪趴在床边上的两只猎犬。

    “唉——养你们两个究竟有什么用,回头统统和萝卜一起炖了!”

    小宦官这是第一遭被派过来服侍唐瑞郎,陌里陌生地也不好意思搭话,只一勺一勺地喂着汤药。

    唐瑞郎叹了一会儿气,自己也觉得无聊,便又问道:“知不知道陆幽在做什么?”

    小宦官答道:“回禀大人,陆少监他应该在呈铭轩。”

    “你去告诉他,说我想找他说话。”

    “……”

    “愣着做什么,快去啊。”

    小宦官愈发苦着一张脸道:“大人,这已经是今晚上您第四次叫我去问了。都说少监此刻正在呈铭轩与长秋公议事,小的可是连院门都进不去啊!”

    “你不去是吧……那我去!”

    说着,唐瑞郎双手一撑,作势就要下地,朝屋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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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呈铭轩内。烛灯煌煌,将满室的高低器物,投射出光怪陆离的暗影。

    春末夏初时节,风中已透出了些许的暑意。然而此时此刻,陆幽所感觉到的,唯有一阵阵阴寒。

    不大的屋子里,除了他自己之外还坐着两个人——戚云初和唐权。

    气氛仿佛和睦,却又暗流涌动。

    有长秋公在场,也轮不到陆幽说话。他便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将自己想象成一株没有生命的植物。

    这样,便不会有情绪,不会有冲动,不会回想起过去的种种。

    戚云初慢条斯理地转着一只金芙蓉花盏。每一个花瓣内侧都錾刻着一种折枝花卉。当转到第五朵花的时候,他终于开始发话。

    “此次瑞郎围场救驾,既忠且勇,着实令太子殿下刮目相看。至于失忆之事,应该只是一时的状况。太子已命药王院随侍在侧,好生调养着,相信很快就会康复无虞。如今,此案已由我亲自督办,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他一个交代。

    唐权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缓缓点头,脸上却几乎没有什么表情。

    直到戚云初说完了,他才将目光,一点一点移到戚云初脸上。

    “旦夕祸福,本就不是人力所能蠡测。瑞郎这次受伤,也算是他鲁莽冒进,咎由自取。如今得以保全性命,还有内侍少监从旁照拂,我也算是放心。”

    这话说到了陆幽身上,他微微一怔,却没抬起头来。

    只听戚云初笑道:“难得唐大人信得过内侍省的人,我们自当尽心尽力。不知唐大人除了瑞郎的事,还有别的什么事需要交待?”

    唐权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轻轻敲打着椅背。

    “太子前日回到朝中,昨天就将柳泉城的大小官吏全都撤换了一遍。又在调查主持春蒐的各部官员。如今满朝文武,可以说是人人自危。”

    “的确如此。”戚云初仿若有些不解,“可这些事与唐大人您应该没什么关系吧,毕竟令郎这次可是功勋卓著,封赏提拔自不待言。”

    唐权点头:“自然是没有干系的。不过,我倒是想要替一个人讨保。”

    戚云初哦了一声:“谁?”

    “这次春蒐,负责勘察围场的官员是虞部郎中陈丁。虞部隶属于工部,而提拔陈丁的人,正是工部尚书杨荣如。”

    杨荣如!陆幽眼皮突跳。

    他当然不可能忘记这个名字,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之一。

    按照唐权的意思,虞部郎中陈丁乃是杨荣如一手提拔,太子处罚了陈丁,自然也会牵连到杨荣如——唐权竟然是要保杨荣如,可凭什么?

    只听戚云初已经替他问道:“你要我保这个杨荣如?给我一个理由。莫非他很重要?”

    “不重要,却也重要。”

    唐权仿佛在故弄玄虚:“如今的工部侍郎乃是尚书门生;郎中为太子亲信;修内、屯田、水部郎中又一个个见风使舵。唯有这个杨荣如,还算是我的人,留着他马上就会有用。”

    不愧是戚云初,此刻已然明白过来:“你是说,修建太华宫。”

    此前陆幽倒也有所耳闻——天梁星诊断惠明帝乃是火、热、血三毒攻心,而紫宸宫地势低洼,湿气汇聚,并不适宜久住养病。因此,惠明帝拟定于紫宸宫的东北面新建一座宫殿,这,便是太华宫1。

    大宁朝不设将作监,营造宫室的职责便落在了工部修内司头上。而这就意味着流水一般的花费,全天下的奇珍异宝,都将汇总于此。更不用说挑选工匠与役夫,制造砖瓦椽柱,背后都有利益牵扯。

    眼下,一旦工部尚书杨荣如落马,无论萧家抑或太子的人选补位,都将造成无法估量的后果。

    想到这里,陆幽心中已有了一些计较。

    此时又听戚云初对唐权笑道:“我到柳泉城来,便是受太子所托,全力督办这里的案件。至于诏京城里头的事,暂时是管不了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看向了陆幽:“依你之见,杨荣如此人,是该留还是不该留?”

    陆幽突然被他给拽了出来,当时一愣,紧接着扭头去看唐权。

    与唐瑞郎隐隐有几分相似的面庞,却写满了阴险城府与老谋深算。

    陆幽的眼皮突突跳动了两下,忽然说道:“若是由杨荣如负责建造太华宫,那么唐家就会坐收渔利。”

    “我不会否认这一点。”

    唐权倒也毫不避讳:“任何一个人,只要经手过如此浩大的兴作之事,无论是否主观需要,都会得到些这样或那样的利益。好财者得财,好名者得名,而好大喜功者,更有发挥的余地。”

    陆幽再问:“那对于内侍省又有什么好处。”

    唐权道:“抑制萧家在朝中的势力膨胀,此乃好处之一;其二,太华宫虽为帝王之家,然而在此久住的又何止是帝后宗室?卧榻厅堂,交由自己人去做,永远比送给外人打理更为放心。更不用说,这世上又有谁愿意住在敌人建造的屋舍里面?”

    陆幽闻言,反道:“既是担心猫腻,不如交给一个真正出身清白,又有才干的人去做。”

    他自以为这句话占尽了公理正义,可谁知,却让唐权嗤笑出声来。

    “你又何必在瓜田里寻找参天大树。即便朝中果真有此种清白能干之士,你以为他不依附门阀贵胄还能有出头之日?全都成了炮灰。”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戚云初。

    “你的接班人,还嫩得像秋天的藕一样。”

    戚云初笑笑:“藕无心,可他却有心。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

    陆幽却听不清他们的对话。此时此刻,他那满腔压抑着的情绪,都被那“炮灰”二字给激了起来。

    他心里有一股气,逼着他咬牙:“是否成就大事……就能够随意牺牲掉小人物的生命?

    唐权睨注着他,像是端详着一个异类。

    “我听闻仁兽麒麟,不食生物,不践生草。然则人生在世,就算得道高僧,也得吃菜疗饥,而足下践踏的虫豸又岂在少数?杀生,并非因为起了杀念,而是根本没意识到虫豸的存在。现在,你在这里问我是否牺牲小人物的生物,倒不如问问那些小人物,为何一直都是小人物?”

    陆幽反驳:“您出身于富贵高门,恐怕无法理解小人物的困顿,看见他们的奋斗。”

    唐权冷笑:“那你也没历经过戍边卫国,一边还得提防着刺客暗杀,不得已将妻儿托付与他人的日子。”

    陆幽还想接茬,却见戚云初终于将手里的金碗放了下来。

    “唐大人,您又何苦与一截嫩藕说这么多,无端端地置气,让他自己长老了便是。”

    唐权却摇头道:“我便是喜欢他,才说了这么许说。我家那个儿子拜你与南君所赐,太过年少老成。我没什么可以教导的,只盼他老老实实,不要祸害了他人。”

    戚云初便也调笑道:“如今的瑞郎不也如同白纸一张,大人若想调_教,倒算是时候。只怕过不了几日,他就什么都记起来了。”

    “但愿如此。”

    唐权不与他计较,却又回头看向陆幽:“既然长秋公让你定夺,那你便拿个决策出来罢。”

    陆幽满脑的热气此时也稍凉了一些。再回头想想,杨荣如再杀不迟,可太华宫如若落到萧家手上,只怕愈发不可收拾。

    他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权且……就听唐大人的。”

    “孺子可教。”

    唐权点头。夜已深沉,他无意久坐,便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