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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奠基 第十九章 肉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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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浅不没膝的小河自西向东,弯弯曲曲地,一直流向大同江。河北河南各有一群山峦,迤俪展开,隔河对峙。两群山峦中各穿出一条大道,蜿蜒而进,在横跨小河的一座五孔石桥上合为一体。石桥之东北,一座小镇依山傍水而建,大道穿镇而过,不知道它从前究竟如何繁华热闹,现如今,这里仅是一片满是瓦砾和尸骨的废墟。

    那条小河叫中川,那座只存在于从前的小镇叫中和,十天来,为争夺中和及其附近地区,中日两**队已在中川两岸流尽了数千官兵的鲜血。

    禁卫第二师四旅十团团长肖烈日中校的作战日志上已经预先填好了日期:光绪二十年八月三日,这一天的战斗是否会更加惨烈,抑或将有重大转机,肖烈日没时间去想那么多,他的头脑中满是自己率领战士们向敌猛冲的幻象。

    “报告团长!师部急件!”通讯兵扯着嗓门叫道——这是肖烈日的规定,部下向他报告时必须尽可能以最大音量吼出来,因为这个,十团曾被刘云随口赐了个“狮吼团”的美名。

    此刻,狮吼团团长肖烈日中校打碎了幻象,抬头一声:“念!”

    “十团团长肖烈日,你部在昨日石桥之战中抓住战机,主动出击,以英勇迅疾之冲锋,将敌第十二联队所部打垮,毙敌五百三十名,俘二十六名,战功卓著,特表嘉奖,并上报总参请授勋章。另,多日来你部与海军陆战队两团死守中川一线,敌不得进一步,而你部亦受损不小,今日至明晨,我援军将至,你部明日即可换下阵地,在此之前,不得擅自出击,遇敌攻击,则以密集火力抗击之,直属炮兵团之二、三、五营今日由你部直接指控,炮弹可不加吝惜。又另,师部今日遣直属侦察营之狙击排赴你部,支援并指导你部狙击作战,望与其密切合作。特此,禁卫第二师师长,钟夏火。”

    肖烈日摸了摸脑袋,嘟囔道:“狙击作战?一个排顶个屁用?咳,不知道师长怎么想的。”

    ※※※

    中川北岸,设有清军的防御阵地。几道战壕背山而掘,之间以交通壕相连,建有机枪、机炮射击工事、观察工事和防炮洞。炮兵阵地设在大道附近,中和镇西北方向,有几座土丘掩护,炮兵阵地东北方向的山谷中,正是禁卫第十团团部所在。团部、炮兵阵地和前线战壕之间均有旗号联络点,有专人负责以旗号传达各种讯息,可从前线或团部通过旗语、号声指引炮兵火力定点轰击。这是军用有线电话普及之前最为有效的快速通讯法,但是容易受到许多人为因素的影响,造成信息漏传、误传或误解。

    盛夏的午后,灰云遮住了太阳,也带来微微的凉爽。清军阵地上寂静无声,除了观察哨中留有携带望远镜的观察员外,其他官兵大多在战壕中休息。

    十团三营的观察员——七连狙击班班长贺风起少尉在望远镜中发现了南岸日军阵地上有几个人影在晃动,忙瞅一眼射击诸元草图,找到了那个位置上的测定距离:1200米。随即抓起手边硕长的曼利夏狙击步枪,放进观察口中,一手扶枪身,一手触扳机,枪托抵肩,枪管略伸出观察口外,眼睛靠近2倍固定瞄准镜,准备锁定目标。

    贺风起在进入保定帝国狙击学校的第一天就从校长王直上校那里听到了关于狙击手的教诲:“一个狙击手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保持冷静。”,此刻他正沉住气,瞄准镜中的十字线随目标缓缓移动。他选定了那个身着白色军官服的敌人做为首发目标,但是那家伙前面总挡着个小兵,令贺风起很为难,如果自己一开火,敌人会全都倒下,而最可能打中的是最前面那个小兵,一个小兵在帝国狙击学校出身的狙击手看来根本不算是战果。

    对方猫着腰,利用弹坑和小土丘做掩护,慢慢向中川靠近,显然是想抵近侦察。贺风起心里明白,他的曼利夏狙击步枪虽说有效射程达到00米,但在1000米外的命中率非常不理想,若是在太远距离开火,敌人逃脱的可能性很大,最多能干掉一两个,能不能解决那军官还很难说。不如等待敌人靠近后,再寻机开火。贺风起这么决定后,继续保持着高度的注意力,把那四个日兵放到了1000米距离上。

    贺风起平稳着呼吸,静静等待战机的来临,终于,那个日军军官前面的小兵忽然一个不小心,被什么东西拌倒在地,军官的细小脑袋清晰地亮在贺风起的视野中。

    一声清脆的枪响,日军军官仰面翻倒在地,其他人赶紧趴了下去,一动也不敢动。贺风起麻利地拉动枪栓,冒着余烟的弹壳跳了出去,下一发子弹从弹仓里弹出,迅速填入弹膛中。

    贺风起保持着待击的姿态,虽说主要任务已经完成,但是正餐后的点心是谁也不愿错过的,他等待着剩下的那三个小兵为他提供简单而美妙的娱乐。

    过了好一阵子,阵地的西端也传来一声飘忽的枪响,贺风起不想理会别人的战果,他充满了耐心。

    时间如中川的河水,半死不活地流淌着,太阳摆脱了灰云的纠缠,开始把炽烈的火焰倾洒下来,贺风起待在有顶盖的观察哨中,虽然没被晒着,但眼睛被目标区域过于明亮的反光刺得有点发痛。

    那三个日本兵开始呆不住了,一个瘦小些的家伙从藏身的低地里吃力地往回爬,正准备翻过一处凸起的小丘时,右背心中了一弹,挣扎几下后,永远安静了。

    贺风起拉一下枪栓,顺便用手边的汗巾抹了抹额头,这天,也太热了。

    又过了大约半小时,阵地东端又传来曼利夏清脆的声音,贺风起默念着:“心静自然凉。”,抹去了满头的汗水。

    忽然,那两名剩下的日兵一起从低地中跃起,以惊人的速度向己方阵地狂奔而去,人在逃命时的潜力也许是无限的。

    在贺风起看来,高速直线运动的目标与静止的目标并没有多大区别,他轻松地将瞄准镜的十子线咬住一个日兵的背心,屏住呼吸扣下扳机,曼利夏射击时巨大的后坐力撞得他的肩膀发酸,瞄准镜中的日兵两手高举向空中,头向后仰着往前摔下去,那一瞬间,贺风起觉得时间静止了。

    “太美妙了。”贺风起心里念叨着,拉一下枪栓,发现最后一个家伙还在没命地疯跑,嘴角不由泛出了甜蜜的笑意。

    ※※※

    中川南岸的群山后,靠着大道,有一个绿树环绕小村子名叫贺田里,日军第三师团师团部正设在这里。这天,师团长大岛义昌中将正在一间原本是村长家正厅的瓦屋里训斥他的可怜部下们。

    “废物!一群废物!你们还算是帝国武士吗?成天高唱什么宣扬帝国武威,为天皇尽忠之类的空话,小小一个中和,自我军接替第五师团之第九旅团后连续攻击四天,竟不得前进一寸,你们说,你们都在干什么!乃木少将,你的第五旅团负责夺取中和桥,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任何进展!?”

    那第五旅团旅团长全名乃木希典,乃长州藩武士,五短身材,留八字胡,双目如狼,以凶狠鲁莽闻名。他曾在1868年的戊辰战争(即倒幕派与幕府之战)中屡立战功。后来维新前三杰之一的西乡隆盛于1877年发动叛乱,西南战争爆发,乃木在当时的陆军中将山县有朋麾下任前线指挥官,于熊本之战中负伤,丢失军旗,欲引咎剖腹自杀,以向天皇“谢罪”。明治天皇非但未治其罪,反嘉奖其作战英勇,官升陆军中佐。乃木感激涕零,对天皇忠贞不贰。朝鲜战争爆发后,乃木升为少将,出发前曾赋诗明志道:

    肥马大刀尚未酬

    皇恩空浴几春秋

    斗瓢倾尽醉余梦

    踏破支那四百州

    当下乃木希典被大岛师团长这么一问,不由火从心起,起身厉声道:“属下请师团长阁下将所有重炮配属本部,属下将亲率部队冲破支那军防线,明日日落之前如无成效,属下愿自裁以谢罪。”

    大岛义昌冷冷道:“乃木将军,不要说气话,当年在熊本城外你的誓言不就成了空话吗?我可不能让你的九千部下去冒这个险,再重演一次军旗被夺的丑剧。”

    大岛之言,字字如刀,深深刺入乃木心底。乃木希典当即拔出军刀,“咔”一声架在桌子上,左手伸入刀刃下,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手摆刀动,“嚓”地切去了左手的小拇指。

    大岛义昌怒喝道:“乃木!你干什么!”

    乃木希典强忍居痛,右手按住伤口,一字一句道:“阁下不肯信任属下,属下只好切指明志,今日属下切指,明日若支那军防线不破,属下自当如切指般痛快切腹。”

    大岛义昌从鼻子里狠狠出了口气,板着脸点点头:“好,乃木将军既然如此执着,我就把炮兵联队全部连第六旅团的两个联队炮中队交给第五旅团控制,从今日下午至明天日落前,第五旅团应全力攻击中和桥方向的支那军阵地,务求达成突破。另第十一联队从东线、第十二联队从西线进行佯攻,吸引支那军注意力,掩护第五旅团侧翼。

    骑兵联队为总预备队,一待第五旅团达成突破,即从突破口中杀出,向支那军纵身挺进,以扩大战果。大家都听好了,总攻时间定为下午四时,之前从下午三时三十分开始,进行三十分钟的火力准备。”

    “属下遵命!”众人齐声高叫,乃木把军刀插回刀鞘中,死咬牙关抵御手上的痛苦,脸上更溢满了凶暴之气。

    ※※※

    1894年8月3日下午三时三十分,日军集中了70毫米步兵炮12门、75毫米山炮16门、75毫米野炮36门、120毫米重榴弹炮12门,总计76门大小火炮,对当面的清军禁卫第十团阵地开始进行密集炮火轰击。清军阵地上一时间弹如雨下,火光闪耀,硝烟滚动,泥土纷飞。清军士兵照例躲入防炮洞中,只留下少数观察员在工事中观察敌方动向。

    禁卫第十团团长肖烈日中校闻得炮响,只带两名通讯员跑上团部附近的山丘,以一部英国产的单筒望远镜察看形势,发现对方这次的炮火异常炽烈,预感到日军将要发起的进攻必然非同寻常,遂命一名通讯员到炮兵阵地上传达指令,要炮兵进入战斗状态,并将弹药库中全部弹药搬上阵地,准备打一场恶战,又命另一名通讯员立即赶回师部,请求派两营步兵并五个基数炮弹支援前线。

    半小时后,日军炮火转向纵深,肖烈日从望远镜中透过淡去的硝烟,看见了似乎没有尽头的日军散兵线,正如潮水般涌向己方阵地。

    “通讯员!”肖烈日叫道,身边却无人应答,方才想到两名通讯员全都派下去了,正欲亲自跑到另一座山丘上的炮兵指挥所下达命令,忽然耳边如雷霆炸响,万电齐发,无数红光闪动不已。原来是炮兵部队依炮兵指挥所的旗令,已经开炮进行火力阻射,肖烈日又骂自己脑子糊涂,竟忘了早已授权炮兵指挥所,一见敌人进入射程,即可自主下令开炮轰击,尽量勿使敌军迫近。

    配给肖烈日“狮吼团”的炮兵实力及为可观,除了禁卫第六旅旅属炮兵营的18门75毫米山炮和本团所属炮兵连的9门57毫米山炮外,最重要的是根据当日钟夏火师长命令配属的师属炮兵团之第二、三、五营,前两个营各装备9门0毫米重榴弹炮,第五营装备18门75毫米野炮。以上共63门支援火炮,除团属的9门57毫米山炮分散配属在前线阵地纵深外,其余75毫米以上火炮全部集中在了十团团部附近的专门炮兵阵地中,并在一座可瞰视中川南岸平地的小山丘上设立了有坚固工事防护的炮兵指挥所,通过旗语给炮兵阵地指示目标、传达射击诸元以及下令轰击。

    此时炮兵阵地已经接到炮兵指挥所命令,开始对5000米外的3号标定地域进行连续火力拦射,以削弱推进中的日军散兵线,并阻止日军后继部队向前支援。

    “0毫米重炮的怒吼声绝对会让人血脉膨胀”,这是刘云在视察禁卫第二师炮兵团时对团长胡惊怖说过的,如今胡惊怖中校在炮兵指挥所里承受着18门0毫米重榴弹炮和36门75毫米火炮相继射击带来的震撼,觉得天堂似乎就在不远处。

    “开炮门!”

    “下弹壳!”

    “清炮膛!”

    “瞄准校正!”

    “取炮弹!”

    “装填准备!”

    “装填!”

    “关炮门!”

    “开火!”

    随着炮兵军官的口令声,阵地上的士兵们井然有序地执行各种战术动作,把一发发散播死亡的炮弹通过大炮掷向敌人,虽然现在他们眼中所见只是烈焰、硝烟、尘土和越来越多的金属弹壳,但是炮兵弟兄们心里都知道,他们给敌人造成的杀伤——无论是**还是精神上的——都是步兵弟兄们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

    日军第一波散兵线由第五旅团之第九联队第一大队和第二大队的两个中队组成,约1200人,第九联队联队长山田掘正大佐亲自带领,出战壕后展开成广阔横队,宽度约00米,纵深100米左右,跟随在炮兵弹幕后约600米,先是快步前进,准备进入离清军前沿阵地200米距离时再跑步冲击。

    其后的第二波散兵线距第一波散兵线约200米,由第十联队第四大队和第五大队的两个中队组成,第四大队大队长羽黑信胜中佐为前线指挥,兵力和阵型与第一波散兵线相同。

    后面还有第三、第四波散兵线,最后是乃木希典的精英敢死队——明治尽忠队,由乃木希典亲领,以做最后一博之用,这些部队都还藏在战壕中,等待第一、二波散兵线的战果。

    事实上,第一、二波散兵线惟一的战果只是消耗了清军的部分弹药。

    亲任第一波散兵线前线指挥的山田掘正大佐从战壕中走出不到200米,就被一发曼利夏步枪射出的7点92毫米子弹洞穿了脑壳,自动代替山田大佐成为前线指挥的第一大队大队长池水清夫中佐仅比自己的顶头上司多活了三分钟,一阵密集的炮火后,池水中佐的脑袋被弹片劈成两瓣,脑浆与鲜血四下横流。第十联队副联队长神威仙明中佐又再自动接任前线指挥,他比他的两位前任都要多占便宜,一发曼利夏步枪子弹穿透他的胳膊后,一簇弹片又把他的背部扯个稀烂,后日军士兵将其身体抢回,竟从其背上捡出霰弹片23枚。

    第一波散兵线并未能按照计划发起跑步冲锋,1200余人在到达预定冲锋位置之前就全部倒在了57毫米到0毫米的炮弹以及从汉阳88毛瑟步枪到马克沁机枪的7点92毫米子弹之密集拦射下。

    第二波散兵线中躲过炮火洗劫的残余官兵踏着战友们的尸体冲过了中川,狂叫着发起冲锋,不少人冲近到清军战壕前仅十几米,清军官兵适时发动反冲击,将日军赶回河中,日军跟进的重机枪分队不分敌我,疯狂扫射,数百士兵倒进中川河水中,原本清澈见底的中川几成血河。

    乃木希典在望远镜中看到部下如麦禾遭镰割般纷纷倒下,又急又气,拔出军刀下令道:“命炮兵进行第二次炮火准备,时间仍为半小时,炮火准备停止前五分钟,第三第四阵线相隔200米出战壕,立即跑步冲锋,尽忠队全体上刺刀准备,听我命令,随时出击!”

    清军阵地再次受到了饱和轰击,不少暴露的火力点被摧毁,肖烈日看到了战局的不利,意识到后面的战斗会更加残酷,便开始组织团里的全部非战斗人员,用从炮兵部队那里借来的轻武器装备起来,加上警卫连,共350人,作为总预备队,准备在危急时刻发动反冲击,将敌人赶出阵地。

    “简直是用肉弹来进攻。”肖烈日从望远镜中见到两军阵地间遍布的日军尸体,不禁摇头叹道。

    士兵们的血肉往往是将军们成名的踏脚石,至于成的是什么名,死去的人是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