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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各方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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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各方意见

    “吕学士这话有些危言耸听了吧?陛下这个田土的累进税办法,既不是用律条严禁大户兼并,更不是强制均平土地,甚至也不是像汉武那样简单地根据家产算缗,而只是依据一户所占的田土核定税率。豪门巨室世代显宦若是占地甚广,也只是增加些田赋而已,其田土出产的大头不仍然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吗?这个办法并不会伤其根本,吕学士又何来近忧之说?”

    王著的声音适时地响起,让郭炜的心情一宽——果然是不出所料,自己在官僚集团当中并不缺少同盟者。

    其实经过了隋唐数百年的科举和朱温在黄河边上怒沉清流之后,在文臣里面,像王著这般普通出身并且在宦海生涯当中并没有积攒太多土地的人,人数比例还是挺高的。这些人在这项田税改革中并不会出现利益受损的状况,先前还可能因为顾忌同僚的关系而只是打打酱油了事,现在有首相王著领头,他们这些自成一派的人多半就得脱离酱油派,转而成为坚定的保皇党了。

    如果郭炜能够许诺田税改革的成果和官吏的俸禄挂钩,几乎可以肯定这样的转变将来得更快,转变过来的官僚将会更多。

    即使在武臣当中,占地很广的也是那些节度使们,尤其是任职时间很长的节度使,而禁军的军官里面出身大节度使之家的并不是很多,其比例还低于文臣当中的豪门巨室世代显宦出身。像禁军军官当中占多数的行伍出身与军将世家出身,行伍出身的就不必说了,他们很可能连中小地主都不算,军将世家出身的即便把节度使都算上,除了符彦卿、高怀德这种累代大将之家,大多数还是像赵弘殷这种靠军饷和赏赐过活的中级军官,碰到耶律德光进东京刮钱这种倒霉事的时候,一样会困窘得家中的长子都受不了而外出投军。

    再考虑到这些年郭炜领军的战绩,还有他通过武学和战功升迁不断地掌控提拔中高级军官,郭炜就更不担心禁军会出什么状况了。至于那些节度使时间当得长,积年占地占了很多的人,符家和高家应该是其中的代表,然而他们同时又是最识时务的代表,肯定不会挑头翻起什么大浪来,真要是剩下极个别不识时务的节度使敢于乱来,郭炜倒是不介意杀鸡儆猴了。

    所以最关键的还是看朝堂上面的争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特别是在郭炜不利用自己的权威强行推进的情况下。

    “王仆射,话不是如此说。”首相的出面指斥,让吕胤多少有一些尴尬,不过已经打定了主意的他当然是不会就此罢休的,“陛下打算试行的这个田土累进税办法,确实不是强制均平土地和禁止兼并,也不是根据家产大举收钱,总体上仍然是量入为出,的确不会伤及大户的根本,所以我也说了陛下此举仁厚。”

    吕胤当然不会止于继续给郭炜高帽子和为自己辩解,他说话的重点还在后面:“不过陛下此举终究不同于两税法,不光是舍人税地了。两税法固然也是占地越多的人家出赋越多,不过平摊到每一亩田的税赋却是和小民一样的,这才叫最公平的做法。现在朝议的这个方案,一户人家占地越多,每一亩田的税赋也就越高,这岂不是惩罚那些善于持家的百姓么?”

    吕胤的攻击重点找得很准。郭炜发给他们看的这个土地累进税制改革方案当然是一整套的,其中不光是有累进制计税的基本原则,还有保障农户基本生存条件的户均免税土地亩数条款,所有读儒家经典出来的士大夫都可以看明白这是多么大的仁政,然而这注定了不会成为讨论的焦点,因为到了朝臣这种等级之后,基本上就没有哪家是家中田地小于免税亩数的,对于这样的优惠,他们不会有切身的感受。

    王著微微一笑:“吕学士,两税法也是大户需要多交税的吧?”

    “大户占田多,当然是需要多交税的,不过他们每一亩田的税赋和其他的小民都是一样的,并不会像这份方案当中那样占地越多每一亩田的税赋也就越高。”

    吕胤不知道是听明白了王著的意思而强辩,还是没有听明白王著的意思,仍然在那里强调自己先前的说法。

    王著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然后才沉声说道:“两税法是‘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以户税和地税来代替租庸调的税制,其中的地税确实如同吕学士所说,不过那户税却是按照户等高低来征钱的,户等高的出钱多,户等低的出钱少。而这个划分户等,却是依据一户财产的多寡,其中的精神岂非与陛下如今的打算一般无二?”

    “这个……”

    “我细细地看过了陛下着人拟就的这份税制方案,其中已经不分户税和地税了,只是依据田土来征收税赋,那么其中的累进税率部分说到底也不过就是替换了两税法的户税而已,哪里有什么大改?那些豪门巨室世代显宦又会因何而不满?至于百姓不是依靠田土出产获取的收入,譬如租佃、矿产、务工和商贾所得,也是唯以资产为宗,不以丁身为本,只按照其每户的岁入,低于底税所得的免税,高出的部分一样是逐级累进,但以总税额约为岁入的一成作为基准,使与定居占田的民户负担均等,实在是公平得很的办法。”

    王著继续娓娓道来,话语间很精准地抓住了两税法和新税制之间的共同精神,又很巧妙地回避了一些关键所在。

    不得不说,虽然王著的基层经验远不如吕胤,但是在典章制度方面却是胜过的,聪明机变也是差相仿佛,这一番话说得郭炜大起知音之感,甚至觉得王著比自己还能领会累进税制的基本精神,解说得比自己的笨嘴笨舌强得多了。

    穿越之前的工程师生涯,主要靠的是技术和事实说话;企业家生涯,在内部主要靠的是股份说话,对外谈判主要靠的是利益说话;穿越之后的皇子皇孙生涯又多半依赖了亲情和身份,登基之后更是用禁军的火铳说话的时间太多了,一旦朝中出现强烈的异议而又不属于绝对的敌我矛盾的时候,郭炜这才发现自己的说服能力已经大幅度下降了。

    嗯……好在以前无论文武的升迁,自己在下意识中都一直在尽量地让他们的出身保持五花八门,除了文臣的荫补、科举两条路,武臣的荫补、战功与武学三条路没有什么改动之外,还是很注意让他们的履历保持多样性的,因而朝中与军中就不可能形成铁板一块的局面。这种利益集团的平衡可不光是帝王权术,端的是治国的正道啊~

    “听王仆射说来,莫非这累进税制还与两税法是一样的了?那么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去改了?”吕胤其实已经察觉到了王著那段话回避了什么,但是他也不可能明确地指出来,因为那种东西实在是上不得台面,所以他得另辟蹊径,“两税法的地税以田土为本,按亩计税,税率均一;户税以每户资产为本,按户产计税,税率简单。眼前的这份累进税制方案,设定的税率梯度太多,需要每年估算民户岁入,州县要为此增加不少官吏,若是二者并无本质区别,却是不如沿用旧法。”

    王著又是笑了笑,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吕学士误会了,我并不是说陛下拟议中的累进税制和两税法完全一样,而是说二者的基本精神原则是一样的,都是舍人税地,都是唯以资产为宗,不以丁身为本,而且同样是家产越多的民户税额越高。既然大唐中期的豪门巨室世代显宦都不曾反对一个文人宰相提出来的两税法,为何今日面对陛下却会反对了呢?”

    “州县地方需要为新税制增加官吏之事,吕学士也无需过于担忧。”插话的人却是李昉,这又是郭炜想不到的,“只要新税制能够有效地增加朝廷岁入,而对于仅够糊口的小民又减少了征敛,从而减少逃亡户造成的赋税损失,减少流民造成的盗贼作乱地方不稳,州县地方为此增加些官吏并非大事,总比为了对付盗贼而增加州郡兵与民兵团练要好。”

    郭炜在事前没有想到吕胤会是挑头反对他这个税制方案的重臣,在明白了吕胤的立场依据之后,却又想不到和吕胤出身差不多,甚至更为高门大户的李昉,居然会转而支持起王著来。

    难道说儒家经典的教育、仁政的理想,真的能够影响到一个人的阶级立场?以致于催生出“天良发现、自行觉悟之个人”?还是说李昉只是在权衡了朝中的力量对比以及自家可能的利益损失之后,就此做出了一次明智的站队?

    不管怎么说吧,首相和户部尚书都出面支持这个试点方案,而且户部尚书还是明显的高门大户出身,这对于此次朝议总是一件好事,放到一次朝议中也许只是一个小转折,而放到大历史背景之下,则很可能当得上里程碑的评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