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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雁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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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止雨息,犹有水珠自檐沟滴下。

    燕霜乔坐于窗前,透过红菱花镜看到明飞自院门进来,静默少顷,到绣架前坐下,拈起绣针。

    绣绷素缎上,数丛芦荻,一行大雁,秋高水长,尽显萧瑟之意。

    明飞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轻敲房门。屋内并无反应,他只得推门而入。燕霜乔背对他而坐,已是初冬,她仍是初见时那袭单薄的蓝衫,因低头刺绣,越显纤肩细腰,别有一种风流韵态。

    明飞走近,轻声道:“燕小姐。”

    燕霜乔埋头刺绣,明飞略显尴尬,半晌方道:“燕小姐,是相爷派我来的。”

    燕霜乔仍不抬头。

    明飞只得道:“燕小姐,江姑娘她---”

    燕霜乔倏然转头,她明净的眼神竟逼得明飞不敢直视,他略微移开视线,望向绣架,道:“江姑娘昨夜行刺相爷,将相爷击成了重伤。”

    燕霜乔本是左手托着素缎,右手的绣针还停在一只大雁的左翼处,闻言右手一颤,“啊”地一声,殷红的鲜血在素缎上沁开来,竟象一只大雁中箭后血洒碧空,却仍哀鸣着跟着同伴飞向南方。

    明飞被这一滴鲜红晃了一下眼睛,受伤的大雁,萧瑟的芦荻,如同自己当年离开月戎时堂叔的那一箭,射落了南飞的大雁,也射断了自己对故土的依恋。

    眼前清香拂动,他忙退后两步,燕霜乔竟逼近他面前,声音前所未有的凌厉:“你们把我师妹怎么样了?!”

    明飞竟觉有些狼狈,事先想好的话有些说不出口。眼见燕霜乔面上怒意勃发,再无半分素日的温婉静雅之态,忙道:“燕小姐放心,相爷并无大碍,也未为难江姑娘,她只是被禁足,不能出西园。”

    燕霜乔先是轻吁了一口气,转而冷笑道:“裴琰又想威胁我做什么?!”

    “相爷想请燕姑娘再写一封信。”明飞见她猜中,只得直述来意。

    燕霜乔怒道:“裴琰想对我小姨怎样?!”

    明飞装成迂腐的世家公子,与她数日相处,本以为她心地简单,懦弱好欺,此刻见她聪慧若此,方知她只不过是没有行走江湖的经验,遂收起先前几分轻视之心,道:“燕小姐,你放心,相爷不会伤害江姑娘和素大姐,只是想用一用她们。再说,燕小姐若不写一封信安了素大姐的心,只怕对素大姐更不利。”

    燕霜乔静默良久,转身到案前写下一封书函,淡淡数句,嘱咐小姨勿以自己为念,自善其身,转而想起被人欺骗,连累亲人,心中难过不已。她再解下颈中的红丝绦绳,放于信函之中,递给明飞。看着这张曾在心底激起微澜的俊秀面容,言中便带上了几分讥讽之意:“邵公子。”

    明飞见她仍以“邵公子”相称,接住信函的手便凝在了半空。恰好燕霜乔也未松手,二人便各握住信函的一端,四目对视。

    她眼神如秋水澄澈,虽比他矮了半个头,却似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他想挪开目光,又被这汪秋水吸住,正恍惚之时,她已轻声道:“你这般演戏,不累吗?”

    明飞面色微微发白,握住信函的手猛然收紧,燕霜乔一松手,明飞竟倒退了两步。

    燕霜乔仍是直视着明飞。她生性温柔平和,即使再厌憎眼前虚伪小人,欲待痛斥他几句,却也说不出那等重话,终冷笑一声:“我现在应该叫你一声明公子,明公子演技超群,佩服!”

    明飞听她话语虽算平和,但自有一股刚烈之气,竟不敢再看她,转身出屋。雨又开始下了起来,他匆匆出了宅院,也未与值守的长风卫打招呼,策马在雨中急奔。

    四年前以南安府明氏之身入长风骑,浴血战场,屡立战功,得入长风卫。这些年,他有时甚至忘了自己是一个月戎人,总以为自己是南安府明氏族人,是与长风卫们手足相倚的华朝英雄,却在这一刻,冷雨浸肤,才发觉自己终不过是要时刻戴着假面生存的暗人。

    这般演戏,确实有些累了。

    他再来这个小院,今年第一场大雪刚刚下过。燕霜乔的《雁南飞》绣图也收了最后一针。

    明飞下意识望向上次血渍之处,却只见一只小雁,昂然振翅,随在大雁身后。

    燕霜乔取下素缎,低头绞着帕边。明飞静静看着,忽道:“燕小姐,我若告诉你令师妹去了哪里,你可否将这绣帕送给我?”

    燕霜乔一愣,转而微微点头。

    “江姑娘初二随相爷去了长风山庄,听从南安府回来的弟兄说,她在那里过得很好,相爷也对她不错,还带着她去打猎。”

    燕霜乔默默听罢,嘴角不自禁地扬起,她轻轻抚着绣帕上的那只小雁,低声道:“那就好,她最喜欢打猎,肯定玩得很尽兴。”

    她转过头来,微微仰头望着明飞:“明公子,能否帮我转达一句话给你家相爷?”

    “燕小姐请说。”

    “我师妹天真烂漫,不识礼数,若有得罪相爷之处,还请相爷多多包涵。她于相爷并无用处,还请相爷将她放了,我燕霜乔愿为相爷所用。”

    明飞微愣,想了想,道:“燕小姐,若是相爷用你去对付你的父亲,你也愿意吗?”

    燕霜乔怔住,良久无言。

    明飞细观她的神色,非苦非伤,只是有几分茫然。

    燕霜乔沉默许久,低低道:“他不是我父亲,就算是,他也不会以我为重。那夜他弃我而去,你家相爷也当看得明白,他不会因我而受威胁。”

    明飞一笑:“燕小姐错了。”

    燕霜乔略带疑问地望着他。他浅笑道:“若是我处在那等境况,也只能做出那等选择。燕小姐误会令尊的一片苦心了,想来,他内心也是觉得有愧于你的。”

    燕霜乔眼帘微闪,低声道:“你们男子以大业为重,纵是牺牲亲人也在所不惜,可是我们女子也是人,就是生来被你们用来牺牲的吗?血脉亲情,一句‘日后为她复仇’就可抵消吗?”

    明飞自小接受暗人训练,听到的多是“为成大业,需当斩断亲情”、“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当不为柔情温意所绊”,少听过女子之言,此时听到燕霜乔这话,忽想起死于沙场的阿爸、含恨而逝的阿母,竟无法相驳。

    燕霜乔又道:“不错,当日他若为我留下,确是无济于事,和以前他为全忠孝、负我母亲是一个意思。可他既做出了抉择,就不必再惺惺作态,感觉有负于我。负便负了,骗便骗了,他之愧意,只不过求个心安罢了。”

    明飞默然,良久方道:“不管怎样,燕小姐,这封信还是得劳你写一下。”

    燕霜乔冷笑道:“我倒不知该如何写,明公子诗书上是极佳的,不知可否赐教?”

    燕霜乔被明飞假扮的“邵继宗”撞伤以后,曾在杏子巷的“邵宅”中与明飞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二人也曾联诗作对,相处甚欢。若非看“邵继宗”乃知书守礼之人,燕霜乔早已告辞而去,正因为被他文采所感,才在“邵府”多住了一段时日,才有后来揽月楼之会、被挟之痛。

    明飞心涌愧意,燕霜乔忽咳数声,明飞这才发现,大雪天,她竟还只穿着当日的蓝色薄衫。

    燕霜乔终还是写了封信函,寥寥几句,无非证明她尚在裴琰手中,并无他意。她倒也想看看,负心忘义的所谓父亲,可还有一丝舔犊之情。

    她不想再多看明飞一眼,明飞却于一个时辰后带着名大夫回到小院。

    大夫把脉去后,明飞立于门口,望着她冷冷的面容,道:“你若恨我恨相爷,甚至恨你的父亲,便当留着身子,看我们是否得到报应。你若疼你师妹和你小姨,更当留着身子,以后出去与她们相见。”

    燕霜乔一阵咳嗽,双颊涨红,明飞走了进来,她急速后退,他却只是走到大柜前,取出一件掐丝夹袄,她躲避不及,他已将夹袄披于她的肩头。

    他还想说什么,终还是没说,转身离去。

    过了数日,雪又下得大了。

    明飞踩着积雪入院,燕霜乔正围炉而坐,静静地看书。

    见她穿上了厚厚的夹袄,生起了炭火,他莫名地有些高兴,欲待张口,这才省觉自己这次竟非奉命而来。

    燕霜乔手握书卷,转过头来,平静的神情下带着些渴望。他微笑道:“刚有弟兄从长风山庄回来。”

    燕霜乔一喜,请他在炭炉边坐下。明飞见她手中之书竟是当日二人在杏子巷“邵宅”讨论诗词时的《叶间集》,也不待她相问,便道:“相爷在武林大会时受了伤,江姑娘现在还在长风山庄服侍相爷。”

    燕霜乔眉头微皱,轻声道:“她不懂事,怎么能服侍人?”

    “这你不用担心,江姑娘似是厨艺高超,相爷只吃她做的饭菜,只要她一人服侍。”

    燕霜乔放下心,见明飞静静地望着自己,偏过头去,道:“这次又要我写什么?”

    “啊,不是”,明飞有些尴尬,半天才道:“我只是来看看你病好没有。”

    他又加上一句:“你的事情,相爷是交给我负责的,你若病倒,我没法交差。”

    燕霜乔不接话,默默起身,出了屋子。明飞不知是该离去还是该留下,便呆呆地坐在炭炉边。过得小半个时辰,燕霜乔却又进来,轻声道:“明公子既来了,又是饭时,便吃过中饭再走吧。”

    明飞吃完,忽然说了一句:“难怪相爷只吃江姑娘做的饭菜,原来是燕小姐教的。”

    燕霜乔抿嘴微笑:“你错了,厨艺我不及小慈。”

    大雪下了数日,明飞也日日过来,燕霜乔为从他口中得到江慈的消息,便对他随和了许多。

    明飞自是安慰自己,只不过来看她有没有病愈,只不过来稳住她、以为相爷他日之用。只是为何来了之后,良久不愿离去,看她画画、看她刺绣,直至蹭到她做的饭菜才不得不离开,他也想不明白,或者不愿去想明白。

    就象飞蛾,看见了光明的烛火,纵是知会烈焰灼身,却仍扑了上去。

    这日,燕霜乔却未等到明飞。

    再过了几日,他还是没有来。

    前几日凭女子的敏感而感觉到的某些温柔,难道又是一场戏?

    她不禁笑了起来。母亲,世人常看不起唱戏的女子,道她们是“戏子无义”,却不知这世上,昂藏七尺的男子才是最无情无义的戏子。易寒如此,裴琰如此,这明飞也是如此。

    满口的忠孝家国,便是他们永远褪不下来的面具。

    她这么想着,这么笑着,笑得落下泪来,却不知,明飞在院门外、在大雪中徘徊了数日。

    融雪天更是彻骨的寒冷,燕霜乔的病愈发重了。

    烧得有些迷糊的夜间,有人替她轻敷额头,喂她喝药。她的嘴唇好象有烈焰在燃烧,他也似是知道,用丝巾蘸了水不停涂上她的嘴唇。

    但是白天,他却始终不曾出现。

    她心思细腻,自是察觉到了不对,这一夜,终于在他喂她喝药时攥住了他的左手。

    这是二人第一次肌肤相触,她这一生,从未握过男子的手,而他这一生,也从未体会过这种柔软。

    时间仿佛停顿了许久,他终还是说了出来:“江姑娘好象已不在长风山庄,不知被送去了哪里。”

    她一急,往后便倒,他右臂一揽,将她抱入怀中。

    她无力地望着他:“明飞,求你。”她直呼了他的名字,也任由他将她抱在怀中。

    他当然明白,她握住自己的手、这般恳求自己意味着什么,最艰难的抉择终于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一夜,他抱着昏昏沉沉的她,望着窗外积雪反射出的幽幽光芒,纹丝不动。

    都道南方富庶繁华,他却总是割舍不下那湛蓝的天,洁白的云,带着牛马腥气的风,还有在风中起伏的草原。

    阿母死后,他便被唯一的亲人堂叔接到了阿什城,送进了暗堂。几年的残酷训练,他学了许多,甚至连华朝的诗书他也学得极好,但他却没学过,如何拒绝怀中这一份温柔。

    人前他是长风卫,要忠心耿耿地替裴琰效命,又要打探华朝的一举一动,还得尽力不露出丝毫破绽。只有这段时日,在她的面前,他才可以放松下来,不用伪装,不用刺探,更没有时刻担忧被揭破身份的恐惧。

    他想做月戎草原上的阿木尔,但一成暗人,便再也没有回到故乡的一日;

    他也想做意气豪发的长风卫明飞,但身份若是败露,他将只能在酷刑下死去;

    他想一生抱住这份温柔,却要从此亡命他国,忠义难全。

    燕霜乔醒来,仍只是一句:“明飞,求你。”

    他将她放下,大步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燕霜乔在不安中等了三日,三日后他来了,仍是静静地看她写字画画,吃着她做的饭菜,只是离去前淡淡道:“你给我一点时间。”

    这么淡的一句话,却让燕霜乔止不住泪水。但她也没有想到,这“一点时间”便是数月,她更没有想到,他不单是放了她,更与她一起逃离。

    告别素烟,她与他打马北逃。某夜露宿野外,他抱着她坐在草地上,看着西北角的夜空。群星灿烂,他在她耳边说道:“那边,是我的故乡。”

    她曾听他说过是南安府人,自觉讶异,却听他又说道:“我的真名,叫阿木尔,我是月戎人。”

    这一夜,她不停地唤着“阿木尔”的名字,直到二人都泪流满面。

    终于再度有人唤他“阿木尔”,她也终于相信,这世上并非所有男子,心中都只有忠孝家国。

    大雁再度南飞的季节,明飞随刚经历战败之痛的宇文景伦在旷野中慢步走着。

    “明飞。”

    “在,王爷。”

    宇文景伦却又微笑道:“我应该叫你一声‘阿木尔’。”

    明飞一惊,转而知易寒已将自己真实身份告知宇文景伦,从这几日的行军来看,只怕自己将面临比以前更艰难的抉择。

    宇文景伦遥望西面,眼中神光熠熠:“阿木尔,我直说了吧。月戎难逃一劫,更不可再保享国祚。你可想你的族人少受屠戮,可想月戎被我收服后百姓仍能安居乐业?”

    明飞缓缓跪落在草地之上。

    宇文景伦将他挽起,直视他的眼底:“阿木尔,你是聪明人,月戎迟早会被我桓国收服。但我希望,将来替我管理这片土地的人,是你阿木尔。我更希望,你是我宇文景伦异日一统天下的大功臣。”

    桓始和元年三月,宣王宇文景伦即帝位,史称桓威帝,立皇后滕氏,赦天下。

    五月,威帝诏书至阿什城,封阿木尔为阿什王,辖原月戎国领地。册燕氏为阿什王妃。

    阿什王妃这日却闷闷不乐,看着阿什王带着三岁的儿子在她面前嬉戏玩耍,她却落下泪来。

    “霜乔。”阿什王轻轻替她将眼泪拭去。儿子达桑扑入她的怀抱:“阿母哭了,羞羞羞!”

    “怎么了?”成婚多年,他一如当初的温柔。

    她遥望南方,无限怅然,低声道:“今天是小慈的生日。”

    他将她和儿子一并揽入怀中。

    她眼眶湿润,轻声道:“小慈未满月便被遗弃,师父捡到她时,襁褓中只有一张写着她生辰八字的纸条。师父走的时候放心不下,叮嘱我要好生照顾她,我却------”

    他在她额头印下一吻,道:“霜乔,你放心,我一定要替你找到小慈。我已派了人潜往华朝寻访那崔公子,不久便会有消息传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