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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孤注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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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厚重的云层压得极低,风也越刮越大,到了黄昏时分,今年的第一场雪终于飘落下来。个多时辰后,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便将京城笼在了一片洁白之中。

    卫昭翻入庄王府后墙,这王府他极为熟悉,片刻工夫便潜到了庄王居住的“来仪院”。庄王正手握酒壶,呆呆坐于窗下,屋内也无仆从。卫昭轻叩了一下窗棂,庄王抬头,惊喜下穿窗而出,握住卫昭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二人进屋,庄王将门窗关紧,转身道:“三郎,你总算来了,我夜夜等着你,也不敢让人进这院子。”

    卫昭单膝跪下,哽咽道:“王爷,卫昭对不住您,大事不妙。”

    庄王身形晃了晃,喃喃道:“何事?”

    “小庆德王,只怕是已经投靠太子了。”

    庄王痛苦地合上双眼,却听卫昭又道:“还有一事,王爷得挺住。”

    庄王冷冷一笑:“挺住?都到这个地步了,我还有什么挺不住的?大不了就是一死,你说吧。”

    卫昭犹豫,见庄王目光凶狠地盯着自己,无奈道:“王爷和岳景隆的信,落在了岳景阳的手中,昨天随表折一起送到延晖殿了。”

    庄王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全身如同浸在了结冰的寒潭之中,卫昭忙过来扶住他:“王爷。”

    庄王慢慢在椅中坐下,呆望着烛火,良久,低声道:“三郎。”

    “在,王爷。”

    “我恨他!”庄王咬牙切齿。

    他也不等卫昭答话,便自言自语地说开了,话语中充满了切齿的痛恨:“我恨他!他娶母妃本就不怀好意,只是为了拉拢高氏,他也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他的亲生儿子。无论我怎么努力,他正眼也不瞧我一下!眼下高氏覆亡,母妃尸骨未寒,他就要对我下手,海州那么穷的地方,什么养病?!分明就是流放!”

    他仰头大笑,笑声中透着怨毒:“三郎,你知道吗?我华朝一百多年来,凡是流放的王爷,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不是意外身亡就是急病而死。海州,只怕就是我谢煜丧命之处!”

    卫昭“扑嗵”跪下,紧攥住庄王的手,仰头道:“王爷,您千万不能这么说,您若去了海州,卫昭怎么办?”

    庄王盯着他看了片刻,轻声道:“三郎,你又何必要跟着我这个没出息的王爷,有父皇在,你还怕什么?”

    卫昭摇头:“不,王爷,您有所不知,皇上只怕撑不了太久了。”

    庄王一愣,卫昭泣道:“皇上这次病得重,虽然醒来了,但恐怕寿不久矣。皇上若不在了,谁来护着卫昭?太子若是登基,只怕第一个要杀的便是我,清流一派,早就要将我除之而后快。殷士林那些人对我的态度,王爷您看得比谁都清楚。”

    庄王长叹,将卫昭拉起,他面色严峻,长久在室内徘徊。

    屋外,北风呼啸,吹得窗户隐隐作响。庄王将窗户拉开一条小缝,寒风卷着雪花扑了进来,庄王一个激凌,回头望着卫昭,冷声道:“三郎,横竖是一死,咱们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卫昭面带迟疑,瑟瑟缩了一下,庄王怒道:“怎么?三郎,你不敢?!”

    卫昭忙道:“王爷,不是不敢,可眼下咱们只高成那两万人,只怕——”

    庄王点头:“是,单凭高成这两万人是成不了什么气候。”他再思忖片刻,抬头道:“三郎,只怕还要麻烦你。”

    “请王爷吩咐,卫昭但死不辞!”

    庄王握住卫昭的手,轻声道:“咱们眼下,只有与裴琰联手,才有一线希望。”

    卫昭眉头皱了皱:“少君?”

    “是,父皇现在怎么对少君,你也看到了。他取消了丞相一职,命少君去管冬闱和大祭,今天又将裴子放派去梁州管河工,分明是在逐步架空他叔侄的权力。少君现在只怕是在父皇的严密监控之中,他现在比咱们更不安。”

    “可是,裴琰一直扶持静王爷的。”

    庄王冷笑一声:“裴琰心中才没有那个‘忠’字,谁能给他最大的好处,他就会投靠谁。”

    他在室内急促地踱了几个来回,终下定了决心,将心一横,沉声道:“三郎,你与他有沙场之谊,你帮我去和他谈,只要他助我成事,我愿和他以‘回雁关’为界,划-关-而-治!”

    雪,越下越大,扯絮撕棉一般,到了子时,慎园已是冰晶素裹。

    东阁内,裴琰将炭火挑旺了些,将酒壶置到炭火上加热,又悠然自得地自弈,待窗外传来一声轻响,他微微一笑,道:“三郎,可等你多时了。”

    卫昭由窗外跃入,取下人皮面具,又拂了拂夜行衣上的雪花,大喇喇坐下,道:“今夜王府的长风卫,可是一个都不见。”

    裴琰摸了摸酒壶,道:“正好。”他替卫昭将酒杯斟满,笑道:“长风卫此刻自然是在静王府外恭候我,我此刻呢,正在静王爷府中吟诗作画。”

    卫昭眸中满是笑意,和裴琰碰了下酒盏,一饮而尽,叹道:“不错,是好酒。”

    “可惜没有下酒菜。”

    二人同时愣了一下,裴琰终忍不住问道:“小慈可好?”

    卫昭沉默片刻,低声道:“很好。”

    室内空气有一瞬的凝滞,还是裴琰先笑道:“三郎,我不能在静王府待上整夜,咱们合作了这么多次,也不用再说客套话。”

    卫昭再仰头,喝了口酒,低声道:“少君,皇上他,知道我的身份了。”

    裴琰俊眉一挑,既震惊又意外:“皇上知道了?”

    “是。”

    裴琰皱眉道:“这可有些不妙,三郎危险!”

    “少君放心,他现在想将我的人一网打尽,没摸清楚前不会下手。他虽派了人暗中盯着我,但我自有办法摆脱跟踪,今夜前来,并无人知晓,不会连累少君的。”

    裴琰摆摆手:“三郎还和我说这种话,眼下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一直以为,皇上只是忌惮月落和我联手,才将我暗控,并准备对月落用兵,未料他竟知晓了三郎的真实身份。”

    卫昭身子稍稍前倾,道:“少君,我刚从庄王府出来。”

    “哦?庄王怎么说?”

    卫昭微笑,炭火通红,他的笑容在火光映照下,散发着锐利的光芒。他缓缓道:“庄王说,只要少君肯助他,他愿在事成之后,与少君以‘回雁关’为界,划关而治!”

    裴琰默然不语,只是慢慢抿着酒,卫昭也不再说,低头看了看棋局,揽过棋子,续着裴琰先前的棋局下了起来。

    裴琰起身,负手走到窗下,凝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叹了口气,道:“庄王爷打的是什么主意?”

    卫昭端起酒杯,清冽酒光映着他闪亮的双眸,他沉声道:“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想让少君和他以‘诛奸臣,除君侧’之名,联合起事!”

    裴琰微微摇了摇头,良久,叹道:“三郎你想想,现在不是起事的时机啊。”

    卫昭抬头:“少君,眼下非反不可。我大不了逃回月落,可是少君身系这么多人的安危,皇上又对你步步紧逼,过不了多久,终会对少君下毒手啊!”

    裴琰踱回椅中坐下,直视着卫昭,道:“三郎,先不说小庆德王和岳藩都站在了皇上那边,南北势力相当。这次征战,民心向背的作用,你也看得清楚,不用我多说。咱们凭什么造反?皇上虽然狠毒,尚不算无道昏君,华朝也未到千疮百孔的时候。如果得不到百姓和百官的支持,就凭长风骑和高成区区两万人,能名正言顺地打下并坐稳这江山吗?”

    卫昭有些激动,道:“可他谢澈不也是阴谋作乱才登上皇位的?他的那个宝座,同样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裴琰一愣,转而笑道:“三郎这话,我倒想知道是从何而来的。”

    卫昭踌躇了一会,从怀中取出数封书信,信函似是年代已久,已经透着枯黄。裴琰接过一一细看,眸光微闪,他将书信仍旧折好,叹道:“原来薄公最后是死在三郎手中。”

    “少君见谅,当初在牛鼻山,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裴琰将书信放下,欠了欠身,道:“三郎,你稍等片刻。”

    裴琰出屋,卫昭将身躯放松了些,斜靠在椅中,他转动着手中的酒杯,望着炉内通红的炭火,听着窗外寒风呼啸,目光有些游离。

    脚步声轻响,卫昭醒觉,裴琰握着个铁盒走进来,他将铁盒在卫昭面前打开,卫昭低头,面色微变。

    他拿起铁盒中的黄绫卷轴,缓缓展开。待看完了卷轴上的文字,他猛然抬头,讶道:“原来先皇遗诏竟是在少君手中,为何——”

    裴琰苦笑,坐下道:“三郎,我有先皇遗诏,你有当初谢澈给薄公和庆德王的秘信,都能说明当初先皇属意继承大统的人是景王,而非邺王。是他谢澈联合了董方、薄云山、庆德王及我叔父,又命先父潜入皇宫,换走遗诏,才得以谋夺了皇位。”

    “正是如此。”卫昭有些兴奋,道:“少君,只要你我联手,将这几份东西昭告世人,再起兵讨伐,不愁大事不成!”

    裴琰还是苦笑,道:“三郎,我当初也以为这东西能作大用,可眼下看来,毫无用处。”

    卫昭陷入沉思之中,裴琰叹道:“当初我为夺回兵权,控制北面江山,才领兵出征,去打薄云山。在人前我一直说的就是薄贼逆乱,他所奉的那个‘肃帝’是假的,皇上当初皇位来得光明正大,景王才是逆王。如果现在我起兵,又改口说皇上才是谋逆,景王才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出尔反尔吗?谁还会相信我们手中的遗诏是真的?大家肯定都会认为这书信是我伪造出来的。”

    卫昭默然无语,裴琰又道:“薄云山为何不得人心?因为他本身就是四大功臣之一!当初是他扶皇上登基,现在又说皇上的皇位来得不清不楚,这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他一个逆贼,指另一个逆贼为贼,百姓们会相信吗?我裴氏也参与了当年的事情,眼下如果跳出来说皇上是逆贼,文武百官、天下百姓,同样不会相信的。”

    卫昭也想明白了这一层,他自嘲似地笑了笑,拿起那几封信函,轻吁了口气,将信函投入炭火之中。

    望着火苗腾起,将信函卷没,他呆呆道:“少君,依你所见,现在该如何行事?”

    裴琰将先皇遗诏再展开看了看,眉间闪过一抹伤痛,何为真?何为假?怕是连自己都说不清——他不敢再想,将遗诏也投入炭火之中。

    室内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二人愣愣地望着信函与遗诏化为灰烬,待青烟袅袅,徐徐散去,裴琰方低声道:“三郎,说实话,回京前,你是不是想扶庄王上位?”

    卫昭心念急转,终知庄王保不住,索性坦然道:“不瞒少君,正是。”

    “可眼下,咱们要想活命并达成目的,庄王不可保。”

    卫昭不语,裴琰道:“眼下既不能公开起事,静王手中又无兵,就只有借庄王之手来除掉皇上和太子。要想不引起天下人的怀疑,便一定得由庄王来背这个黑锅!”

    见卫昭仍不语,裴琰给他斟了杯酒,续道:“庄王既有谋逆的动机,又有谋逆的兵力。若是皇陵大祭,高成带兵冲入,咱们在一片混乱之中,除掉皇上、太子和庄王。到时只需说是庄王谋逆,皇上和太子与其同归于尽,咱们再扶静王上台,自是顺理成章,不会引人怀疑。静王势孤,又是咱们扶他上的台,自然会乖乖听话,你我何愁大业不成?!”

    卫昭轻转着手中酒杯,沉默许久,终仰头一饮而尽。他靠上椅背,斜睨着裴琰,悠然笑道:“看来,我还得重回庄王府演一场戏。”

    裴琰起身,向卫昭长身一礼,肃容道:“三郎,咱们这次做的,是比以往更艰险百倍的事情,裴琰在这里先谢过三郎。”

    卫昭忙起身还礼,二人相视一笑,裴琰忽然有了些特别的感慨,语气诚挚地道:“三郎,到了今日,我才觉得你我不是对手,而是知己和朋友!”

    卫昭大笑,笑声中,他穿窗而出,室内只余他悠长的声音:“少君,等这件事办成了,咱们才是真正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