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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柳娘子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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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染临窗而坐,书房处处都有娘亲的影子。请柳娘子之前,是娘亲亲自手把手教得她描红。彼时娘亲书香气质,风采神韵,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如今还是在这张桌子上,要写家书,迟染顿感提笔万言,只在胸中。

    这信要是跟老娘扯我想你你想我,按老娘的性格,得半夜杀回来给她一顿竹笋炒肉丝。可迟染是真想啊!这辈子还没见过呐。身体安康、意气风发的娘亲,能看上一眼才好,能摸上一把才是更好,能抱上一抱才是最好。

    迟染她娘名叫迟新因,是当朝的传奇人物。

    迟家祖上有官荫,当时算得上名门。在迟新因之前一直未出官吏,算是没落多年。迟新因不过是出自迟家的旁系一支,却在没发达时就娶到当时的京中第一美人——迟染她爹,后来还在没家族助力可依靠的情况下一步步位极人臣。

    有如此走到哪里哪里亮的娘亲,迟染从小是围着娘亲打转的。而迟新因念着亡夫早去,对幼年的迟染几乎有求必应,只把能给的好东西都摆到她跟前了。

    后来慢慢小肉团子长大了……迟新因发现疼爱过多的小迟染有长歪的趋势。

    于是,迟新因狠心开始严格要求她,也开始刻意保持一点距离。这距离很微妙啊,忽然很亲和的娘亲突然变严厉了,于是前世的小迟染就叛逆了。一叛逆许多年,有人趁虚而入的时候……不可挽回了。

    如今,迟新因还是当朝的工部尚书。工部职掌“土木兴建之制,器物利用之式,渠堰疏降之法,陵寝供亿之典”,凡天下土木、水利、器物之工程,无一不管。

    凌朝开国百十年来,须河泛滥不止,几乎年年小水灾、三五年便有大决口。地方几次修筑堤坝,都不成功,大水一来便会冲毁堤坝、肆虐奔流。倒不是地方修筑时贪墨了多少钱、做出不靠谱的工程,而是这河真不是一般的难治。任坚固的堤坝围住,它都只是越积越严重。人力到底不比天工。

    河流决口不是一个词那么简单——即使沿岸百姓算准了时间提早离开,良田、房产也无法挪开。所以,每年水患后的流民窜动、财物损失、地方税款剧减……成为了女皇的心病。而无法修筑一个扛得住须河泛滥的水利工程,则是每一任工部尚书头疼的事。不过头疼归头疼,大家都做不了的事,百事年来也都随它去了。只等着小水患过了安抚、大水灾过了赈灾,左右谁都做不了的事儿也就成不了罪了。

    迟新因偏就是第一个主动给女皇上书要治水,还要亲自去监工的工部尚书。这么多年终于出个愿意抗这事儿的人,女皇自然龙颜大悦,赏赐了一堆东西,送她出行了。

    迟染重活一遭,已经知道这次治理须河必然成功。为了能让娘亲早日回来,迟染决定写点儿上辈子得来的成功经验。这些方法当初总结出来,也是颇费了许多功夫的。如果能早一点知道怎么做、省去中间那许多波折,娘亲治理须河一定可以更快一些——

    “问母安好。须河之道,险在弯曲;因势利导,堵不如疏;关节闸门,开合以平。女自知不肖,近日思过,略有长进。家中诸事无误,请母勿忧。只母行在外,女甚挂念。”

    “阿染,我眼睛今日当真是坏了。”

    迟染满意地看着自己刚刚写好、墨迹未干的信,却听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顿时惊喜抬头,“刷”地转过身来——

    “柳娘子!”

    迟染此刻露出笑容有如久旱逢甘霖,乞丐见佳肴,多年寡夫见少女……咳咳,总而言之很亮。俗一点说,照亮这整个儿房间也不为过。

    “我今日眼睛当真是坏了……阿染莫不是又做了什么不好善后的?”

    “柳娘子眼睛哪里不好了么?府上恰好有大夫在。紫木,快去请。”一听柳娘子眼睛有恙,迟染立即便要差遣紫木寻大夫。

    柳娘子上前一步拦住紫木:“勿要多事……我是说,今日得见阿染居然在书房里,且见我的神情好像见到……”柳娘子略一思忖,“小时候见到天仙楼的酒酿丸子。”

    是的,酒酿丸子!迟染小时候的最爱,直到现在还能一人一顿吃掉一大碗!现在的迟染见到美少年都没见到酒酿丸子激动!柳娘子明显感到,今日自己的地位超越了酒酿丸子——这真不符合常理!

    迟染则满头黑雾——自己不就是来书房写封家书么!且与柳娘子十几年未见,她激动一下绝对很正常!迟染将手中的家书放在桌子上,拿起一边的折扇,理一理衣衫仿佛要出门:

    “柳娘子想多了!既然眼睛看到阿染便坏掉了,阿染这就出门去找封桥玩耍,她上次答应什么来着……”

    一听封桥,柳娘子便要往不好的地方想。实在是迟染每与封桥相聚,便有混迹倌馆、挥金如土之类的市井八卦传出:

    “原是真闯祸了?封桥与你酒肉朋友,哪里帮的上忙,找她更不如找丘棠。今日你既愿意继续以我为师,且说与我。”

    酒肉朋友,还真是一针见血。封桥确实不成器,不然迟染从前也不会只要想做出格事儿,就只找她。迟染没想到柳娘子如此当真:

    “世人眼中的柳娘子,青衿长衫,长发全披,不拘小节而能见长远,实乃书香名士。看到这老妈子样的柳娘子……若不是有人假冒,阿染今日眼睛一定也坏掉了。”

    迟染说着,伸手便揉眼睛——十几年没见了,柳娘子还是她的亲切师友,她上辈子遇到这么多值得珍惜的人愣是通通赶走了啊……迟染眼睛不免温暖而酸涩,“不过我和我那酒肉朋友封桥有阵子没厮混了,柳娘子不必多挂心,还请……专心和学生一起治眼睛。”

    “你作何取笑我,既无事为何请我回来?”柳娘子轻笑出声,复而低眉。

    “柳娘子是学生的老师。”

    “此回当真?”

    “然。”迟染眼神坚定,点头到底。

    “记住你说的话。”柳娘子抬手想用书本敲迟染,发现手里空空如也。于是手指勾勾,对着迟染光洁的脑门就是一敲,“方才所写,是破文还是烂诗,拿来看看。

    迟染羞赧小鸡啄米样点点头:“是家书,写与母亲,柳娘子可以添两句”

    柳娘子这回睁大眼睛看迟染一眼,迟染晓得自己先前还叛逆着,这番居然给娘亲写信了,柳娘子怎么着也得适应一下,所以乖乖站在一边儿啥也不说。

    柳娘子看完信后,绕着迟染前后左右看了一遍,再抬头看她脸:“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迟染眉眼微挑,脸颊带笑,折扇打开置于胸前,毫不谦虚地抖几下得瑟地扇风:

    “当然当然。”

    柳娘子大笔一挥,往纸上填了一行字——“阿染近日表现尚好,尊师勿挂,学生柳莺敬上”。于是直到书房的侍女青木将信送往信使,迟染脸上的得瑟笑容一直都在、一直都在……

    柳娘子见迟染笑得如此不堪入目,也不多言,只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既然阿染如此长进,为师不能不多教导些。”

    迟染摸摸自己的头,苦笑——柳娘子一定对被赶走这件事怀恨在心!

    “学生知错,愿向老师请罪。”迟染说着便要跪下,被柳娘子拦住了——

    “别跪!女儿膝下有黄金,怎能随意屈折?阿染若是真知错了,便去把《凌朝礼义》全抄一遍,给你三日时间。阿染以为如何?”

    “那《凌朝礼义》是不是厚了点?不如换作《圣人书》中的《礼义篇》?”迟染指一指书架上的《凌朝礼义》,努力表现出自己不是不愿意抄书,而是它确实很厚的意思。

    “记得阿染最常提及步入朝堂之事……难得阿染已经放弃入仕?”柳娘子不理会迟染的建议,顾左右而言他。

    “自然要入仕。”迟染答道。避开虽能得到一时风平浪静,到底不能永远海阔天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鱼肉不挣扎,就永远是鱼肉了。

    “那是尚书大人改了口,已为阿染计较好了位置?”

    “那自然是……没。”不止是没,而且是绝无可能!娘亲拦都拦不及,怎么可能主动给她找位置!

    “从前不曾与你提过,是你不长进。我看阿染现在,入仕未尝不可。所以……秋试把握如何?”

    柳娘子说话,想来很准。除了娘亲,迟染最佩服的还是柳娘子。所以一听到柳娘子说可以入仕,那是心花怒放。不过再听到秋试……迟染颇有自知之明:

    “学生自当拼尽全力。柳娘子曾经教导学生,市井传言有人画王八被当成名门之后中举……若是有主考官喜欢看人画王八,学生笔力超群、放眼凌朝无人能及。所以高中头名状元也是非常可能的。”

    “……”

    “柳娘子莫担心,学生画的王八,那是……”

    “去把《凌朝礼义》全抄一遍,给你三日时间。我再来,若是抄完了,我便倾力教导你秋试。若没抄完……我以后也就不必来了。”

    柳娘子说完便走,衣袂飘飘,不带走一片云彩。

    留下还准备继续自夸“画技超群”的迟染,看向门口分外忧愁。什么叫风水轮流转?这就叫风水轮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