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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泽帝名为“不昼”。昼字从旦,指日出。

    不昼并非象征黑暗,而是意味晦冥之中依然存在一线光亮。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使命。如果说平定天下之后,莫叙生的使命成了经世治国,带来盛世之景,那么秦不昼觉得,自己的使命,也许就是站在他身后,无所畏惧,为他抵挡面前的危险,为他守护背后的一切。

    那些曾在大永庇护下作威作福的旧臣和势力,至今尚未全部铲除,也不知躲在哪个角落积蓄力量随时发起起反攻。而妹妹的长子秦片羽还不到十岁,幼子尚在襁褓之中,根本无法撑起这新兴的王朝。

    秦不昼说是不愿做皇帝,如今还是不得不继续做下去。

    天下安定了,手底下一些不安分的人心思也就暴露出来,只是忌于秦不昼的威严而不敢罢了。能坐在那张椅子上便震慑天下之人的也只有秦不昼。

    秦不昼从未忘记流的血,封赏了追随自己之人,但也警告他们“若忘了教训,成另一大永,将亲手除之”。旧部莫敢忘记帝王教诲,自始至终严格律己。

    莫叙生仍是未恢复记忆。

    后来这片土地逐渐恢复了元气,人心动荡了数年后也就安分了许多。年纪也是到了知天命的时候,秦不昼正打算把皇位让给外甥,自己和莫叙生游历天泽各处走走,却在有一日陡然发生了变故。

    秦不昼猛然睁开眼,金瞳在暗夜中熠熠生光,他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被轮回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抽离,像每个世界结束时那样。同时一股钻入骨髓的疼痛,犹如齿轮在他耳边长鸣,疯狂地在他灵魂之外轮转、搅动。

    秦不昼的额发和后背顿时被冷汗浸透,呼吸粗重沙哑的像个濒死之人,四肢全部蜷曲在了一起。这种疼痛不会伤害人的身体,却是直接作用于灵魂上的,秦不昼曾经体会过,三千九百一十六次。

    斩魂。

    那声音、那疼痛——回响着土地绝望到窒息的颤音,破碎的星辰,冰晶碎屑,焚烧殆尽的火焰与熔岩,遍浸土地的鲜血……神思之中的一切都在这声音中无声无息地湮灭。

    这是惩世之神的力量。曾经对秦不昼不过是一念击溃的力量……可是他现在,不过是个人类而已。再强大,也终归是血肉之躯。

    疼……秦不昼疼得想骂娘,忍着压在喉中没有发出痛呼,撑着手臂起身,莫叙生被他的动作惊醒,蹙眉睁开睡意惺忪的桃花眼:“何事?……要起夜?”

    但立刻他就发现了秦不昼的不对劲,双目陡然变得清明,附手过去想要试秦不昼额头的温度:“你怎么了?可是难受?”燃了床头的灯烛。

    秦不昼喘了口气,唇齿之间溢出血丝,双眼泛着红,灯烛发出明明灭灭的光,被烛光照亮的秦不昼全身都是汗水,眉峰微微地皱起。莫叙生担忧地搭了他的脉,却发现几乎感知不到这人的脉象搏动,愣了须臾立刻站起身就要往外走:“我帮你叫太医……不,我叫凤阙来……”

    凤阙正是秦蓁的相公,秦不昼的神医妹婿。那人脾气很好,手艺精湛,又是真心喜欢秦蓁,秦不昼近年已经不怎么甩脸子给他看,更何况小外甥女和小外甥真的很可爱。两边相处还算和谐。

    秦不昼却扯住了莫叙生的袖子,把喉咙里上涌的血液咽下去,恢复了一点精神:“不要去。”他感觉得到留在体内的灵魂之力越来越稀薄,全身已经几乎无法动弹。

    “叙生……我好疼。你留下来,陪我好么。”秦不昼的声音有些微弱,半阖着眼蹙起眉峰,脖颈后侧青筋暴起。这痛苦对于他来说不是不能忍受,但恋人在身边的时候,原本能够忍耐的难受都变成了委屈。

    001那混蛋……他到底为什么要遭这份罪啊。

    莫叙生听到这话眼眶一热差点掉下眼泪,他的陛下何时流露出这模样?跪伏在床边轻轻握着秦不昼的手,却又害怕加重了他的疼痛。平日的冷静全被他忘在了九霄云外,只知道自己痛爱人所痛。

    “你这……什么表情,我又不是要死了……”秦不昼无奈地看着他,试图安慰恋人,然而发出的声音却如砂纸一般粗粝沙哑,让莫叙生颤抖的更厉害了。秦不昼动了动手指,但他现在连留在这具身体里也已经是仅凭意志在坚持了,便慢慢地扯出微笑,“亲亲我好吗。亲亲就不痛了。”

    话音未落,莫叙生便小心翼翼地护着秦不昼的双肩,趴伏在秦不昼身体两侧轻柔地吻了上去。

    双唇交接的一刹,秦不昼的血色迅速地从唇角剥离,呼吸也变得微弱。但正遭受撕扯的灵魂却突然被一种温水般的柔和力量包裹起来,被切割灵魂的痛苦都离他远去。

    他的眉梢渐渐松开,面容逐渐平和安宁。莫叙生品尝到他口中的血腥味,眼中的雾一眨,终于还是化成水珠压弯了睫毛从眼中滚落,掉落在秦不昼脸颊上,烫的秦不昼心尖发颤。

    “怎么还是这么爱哭……”秦不昼的声音越来越小,像个困倦了的人似的,莫叙生抬起脸庞轻轻唤道:“不昼,不昼。”

    秦不昼已经神志不清了,轻轻说:“别担心,我会找到你的……”他的灵魂陡然一重,又一轻,便脱离了这具身体。

    莫叙生感受着他的气息完全消失,跌坐在地上怔怔盯着苍白的墙壁良久。犹如被四面琉璃镜所包围,完全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

    整颗心脏仿佛被鲜血淋漓地挖去了,因为失去的太彻底,反而感觉不到疼痛,只剩下麻木和茫然,他的世界里满目皆是空白,百花转纵凋落,草木一瞬腐朽,却没有萤火生出。

    所有颜色都褪去,所有声音都失去。整个世界重归于一片无边的寂寥。

    多似曾相识的感觉。

    莫叙生觉得脑海中有什么残破的东西正呼之欲出。

    承泽帝崩,天地齐哭,万门立孝,举国上下一片缟素。

    莫相亲手为承泽帝操办了葬礼。一如承泽帝生前曾提起过的,将棺木送往秦都的群山之间。初升的旭日照亮了天边,金色的阳光如剑一般从云层之后斜刺了下来。正如秦不昼被称颂为“日出”。

    群山巍峨而壮阔,九乘的鸾车仪仗,长长地排成一列,蜿蜒而行,前后不能相望。玄底金龙纹的十二面战旗在劲风中猎猎作响,上空有鸟雀扑棱棱地振翅,清唳悠长地盘旋于仪仗队伍上空。

    莫叙生骑在马上回首,青山连绵逶迤,山脊犹如巨兽的骨。他记得他们青年之时曾在这片群山间驰骋,无畏地大声喊叫,躲雨。

    棺木在指挥下被杠杆抬入早已建好的墓室,莫叙生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秦蓁在凤阙怀中早就哭成了泪人,最喜欢皇帝舅舅的长女凤酒笙也抱着还是个小娃娃的幼弟哭成一团。

    秦片羽红着双眼,问莫叙生:“先生,您不难过吗?”他是秦蓁的长子,随秦蓁姓秦,被承泽帝立为太子。莫叙生是他的启蒙和解惑老师。

    莫叙生不答,低着双眼,正要转身。

    下一刻,秦片羽被泪水朦胧的眼中倒映出他的先生倏然吐血倒下的身影:“先生!!——”

    “吾,神名传承。以汝为道,为信,为始,为终。”

    是啊,他怎么能忘了呢。

    莫叙生缓缓张眼,入目的是自己久违的官邸卧房。自从秦不昼登基后,他只有很少才回来住,而且多是和秦不昼一起的。

    耳边隐约能听见凤阙在外室断断续续的说道:“这是心思郁结之症……心病还须心药医……”

    可是这药啊,已经不在了啊……莫叙生目光停留在屋顶的覆海之上,良久弯了弯嘴角,却连一个虚假的弧度都提不起来。

    承泽帝的猝然崩殂让朝廷上下骚动起来,一些人又有了些蠢蠢欲动的意思。然而就在暗流汹涌之时,先帝首辅莫叙生以雷霆手段处理了带头之人,龙卫当街砍了一人的头,抄了两户的家,其余人都被押入天牢。

    年少的新皇顺利登基,抱有侥幸心理的人,已经全数被莫叙生处理干净。

    莫叙生立于朝堂之上,左手持笏,右手持量天尺,腰间悬挂先帝亲辞令牌,面容清冷岑寂,黑眸淡漠。乍一看与从前并无甚不同,那种冻噬心魂的寒冷被尽数掩盖在了眼睫之下,却再没有人敢轻看他。

    应该说,他们都被莫叙生骗了。

    再怎样坦然宽厚,他终归曾是莫家之人,曾在大永黑暗的官场混得如鱼得水,捏死他们如以箕簸物一般轻松,平时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又怎么可能纵容?

    朝堂众口被莫叙生镇压下去,翌日御史便纷纷上疏参莫叙生一本,指责其酷厉。但却再没有人敢提让年少的新皇“退贤让位”之事。

    私下里,有官员称莫叙生为“承泽帝遗物”。因为他现在的手段与当年的秦不昼何其相似。

    “先生,为什么要让人怕你呢?他们都说您是屠夫,刽子手,奸、奸臣……”秦片羽有些愤愤不平。

    他看着自己的先生不舍昼夜的辛劳,那一次晕倒之后莫叙生就落下了咯血之症,父亲说那是心疾,可先生完全没有医治的意思。

    莫叙生低头在面前纸页上书写什么,闻言淡然道:“这能让他们停止小动作么。”

    “自从先生关了那堆子人后,剩下的是有点投鼠忌器……”

    莫叙生停笔,抬眼看着新皇道:“有效便可。我宁愿他们更多怕我一些。”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莫叙生自然更倾向于长久的收网。但是,没有时间了。秦不昼走后他能留在这具身体的时间不多了,留的太久灵魂便会崩溃。他必须尽快帮新皇收敛权力。

    秦片羽和他母亲一样神思敏捷,像他父亲一般沉稳实干。他学得很快,并且能够举一反三,很快就可付诸实践。

    不过一年,少年已经成长起来,收服了众多文武官员,也足够支撑这正在缓步上升道路上行走的王朝。

    在一个静谧又寻常的午后,莫叙生在秦不昼当年亲手摆在御花园中的躺椅闭上眼,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死后,秦蓁又是哭了一场,泪水差点没把凤阙淹没。凤阙温柔地安抚着妻子。秦片羽命人将莫叙生与秦不昼葬在同一个墓穴之中,望他们来世平安康乐。

    而此时,白离川的神魂在星海之中穿梭。

    让你久等了。我来找你了。

    史书记载——承泽帝25年三月,帝崩。次年,莫相薨,谥为文正。

    ……

    秦不昼从宿醉中醒来,打了个哈欠,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袋。

    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机器人管家在床边转来转去,喊着“主人该起床了”,听着让人心烦。秦不昼皱皱眉,曲起手指用指节弹了它一个脑门镚儿,肥嘟嘟的机器人管家立刻噤了声,可怜巴巴地躲到角落里长蘑菇。

    打开门朝外望了一圈,同居人不在房中。

    秦不昼慢吞吞从床上爬起身,走进浴室洗漱。一边含着牙刷把一边腮帮子撑得鼓鼓的,一边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事。

    星海之中有兽人帝国,人可化形为兽,肉身本就是最强悍的武器;有人族联盟,驾驶机甲战斗,与兽人帝国关系冷淡但并不敌对。双方有着共同的敌人——异兽人。

    异兽人是兽人和人类生出的畸形后代,低等异兽人智商低下,不能化人,高等异兽人狡黠无比,可以化为人形,但身上总会留有一部分的兽类痕迹。

    兽人和兽人、人类和人类之间的结合,生育率非常低,很多人和伴侣结合一百多年都没生下孩子。但是兽人与人类的结合生育率很高——尽管生下来的都是仇视他们的异兽人罢了。

    异兽人泛滥成灾,数量很快超越了兽人和人类的总和,并且大肆抓捕人类和兽人作为生育机器,抢占兽人帝国和人族联盟所占有的星球,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

    兽人其实不太瞧得起身娇体弱的人类,人类也挺看不惯满脑子肌肉的兽人,不过在异兽人面前,他们的选择是联手和异兽人撕逼。

    秦不昼便是兽人帝国人。他是个卧底,军方将他派遣到异兽占领的星球“m-17”,也就是m领域17区,而他在等到自己的接头人之前都要以一个异兽人的身份活下去。

    17区鱼龙混杂,和所有异兽聚居地一样,这里随处可见将兽人或人类脖子拴着链条命令他们在地上爬的异兽人。秦不昼住在资产属于中层阶级的一套公寓,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异兽人男青年同居。

    昨夜秦不昼为了探听消息,和他来这里交上的狐朋狗友出去喝了一趟酒。这些狐朋狗友有几个家中是异兽人的高层人物,最后秦不昼把他们都喝到了桌子底下,成功问出了一个模糊的情报——似乎异兽人打算对帝国联盟合作开发的大型奇幻全息网游《无界》做些手脚。

    《无界》是帝国军科院和联盟研究所合作开发的一款全息网游,被军方盖章认证,据说可以锻炼兽人精神力的和人类的同步率。

    秦不昼对这些没兴趣,倒是没玩过。不过看来他需要尝试一下了。

    理清了思绪,头脑逐渐变得空明。秦不昼把牙膏沫吐在了水池里,他还是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揪过毛巾擦干净嘴,对镜子里的青年眨了眨眼,举起手做了一个“piu!”的打枪姿势,脑袋上的毛不安分地翘了起来。

    也罢。能让他忘记的,大约不是什么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