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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静庭(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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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有魂体,又同琉璃镜一起,时日如同飞逝,但他看的最多的,却仍是路铭心。

    看她被李靳和燕夕鹤哄着睡了整整两日,她再醒来时,他那具尸身已被安顿好放在棺中。

    木已成舟,她也竟然没疯起来闹,只是说自己要守灵,此时莫祁和卫禀已经赶到了京城,李靳就让卫禀和燕夕鹤一同看着她。

    他看她再没有往日在他面前时的鲜活娇嗔,日日神色肃然,端正冰冷。

    他想起自己刚复活之时,曾听江湖传言说,明心剑尊冷若冰霜,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还微觉诧异。

    在他看来,路铭心急勇有余而沉稳不足,她性情不能说善于应酬结交,却也只是微有冷硬,反倒同她相熟一些,就能看到她嬉笑怒骂不加掩饰的一面。

    当年他以云风的身份和她一同历练,看她也能和燕夕鹤以及卫禀很快相熟起来,算不上难以相处。

    直至如今,他才明白或许江湖传言并非不实,因为他现下看到的路铭心,除却“冷若冰霜”外,实在也寻不到第二个词去形容。

    她竟连燕夕鹤和卫禀,也冷冷的并不搭理,除却每日在棺木前跪得笔直之外,任谁都不去理会,整个人都似在一夜之间冻了起来。

    他看着她这样,自然心疼怜惜无比,可他只剩这些魂魄,连凝出个幻影,同她再说几句话都不能,更遑论其他,只能满心痛惜无奈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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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靳仿佛是想她如此这般,远好过寻死觅活,或者再带着他尸首远遁出去折腾出些事情,就只让卫禀和燕夕鹤务必将她看好,自去跟莫祁忙些事情。

    如今除却西南一些零星反贼还在负隅顽抗,李靳可以说已经一统天下。

    他以为他们能算作功德圆满,可以返回元齐大陆,琉璃镜却并未将他们放回,仍是让他们留在那里。

    他也见李靳打坐入定,似乎是想要召唤琉璃镜的镜灵,不过夜衾也仍是未出来见他。

    而李靳在召唤失败后露出来那恼怒愤恨的神色,也叫他看出来,也许李靳召唤镜灵,最要紧的却并不是要镜灵送他们返回元齐大陆,而是想要询问镜灵,得知他魂魄的下落。

    他就如此无奈却又不得不看着那些对他情深义重的人们,在他身故后日日饱受煎熬苦痛。

    也不得不看着这个大千世界的人们,对他身亡之事众说纷纭。

    他身死之时,李靳是丢下了满殿朝臣赶往后宫,在他身亡后,还下旨连番对他加官进爵,最后甚至封到了平国公这样的地步,这官爵再往上去就是异姓亲王,李靳被大臣连番劝阻,这才作罢。

    这哀荣眷宠实在是绝无仅有,于是他和李靳那些莫须有的桃色旧闻就又被翻了出来。

    坊间传闻,言之凿凿,说他和李靳多么地相知相伴,情意深重,一个报效君王蜡炬成灰,一个却是坐拥天下痛失所爱,总之极尽煽情悱恻。

    当然因他身死的时机,也仍是有流言,说他其实并非病重身亡,而是被李靳暗中毒杀。

    若不然即使他素有心疾,为何又能之前看来尚好,却在天下平定后突然两度呕血,遽然身亡?

    在那些纷乱流言之中,也有人说道,清平王和陛下并非有私情,和他有私情的乃是镇国将军路铭心。

    虽然路将军早年曾对顾国公拒婚,但那却是因天下未定,战事紧急,二人先将儿女私情放在了一边。

    据军中之人说,后来的征战中,路将军和顾国公甚是亲近,常形影不离。

    顾国公身死之时,除却陛下之外,也只有路将军在他身侧,因此路将军才是和顾国公相恋之人,只不过二人尚未来得及完婚,顾国公就病重身亡,实乃人间悲事,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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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被迫听着这些传言,无奈之中也觉出几分有趣,原来众人如此爱评说他人之生死。

    那三十六年前他突然陨落,其后数年,元齐大陆也定然有许多修士对他身亡之事议论纷纷,也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说他徒有虚名,如此轻易被魔修暗害,也不知是怎么名列三山高手之中的?

    说他其实并非被魔修杀害,却是被信任亲近的徒儿所害?

    看他刚复生时,李靳和莫祁的态度,这种说法看起来也并非没有。

    但一人一旦身死,或许开始尚有不少人对其议论纷纷,或缅怀或惋惜,或仅是凑个热闹,也不过只是些闲暇时日的谈资而已。

    譬如当年他陨落,也只是过了对于修士来说,并不算太久的三十六年,就已除却寥寥几人,不再有人提起他的名号。

    而这仍记得他的寥寥几人中,有始终未曾放弃复活他的路铭心和李靳,有仅和他有一面之缘的莫祁,也有他以云风之身结识的燕夕鹤和卫禀。

    这些人之于他,或是亲近无比的徒儿和旧友,或是神交之人,或是患难与共的伙伴。

    这些人也都因和他或长或短的一段情谊,对他念念不忘,任时光也未曾磨灭。

    他这日照旧看着停放着自己尸身的那具乌黑棺椁,看到燕夕鹤趁着路铭心倦极了在旁昏睡之时,悄悄轻声对着棺木道:“顾真人……我偷偷唤你一声云师弟,你想必不会介怀吧?”

    他说着,就轻叹了声,一贯玩世不恭的神色,也带上了几许疲倦和哀痛:“当年听闻云师弟身亡,我们却连尸骨都没本事寻到,那些日子我常想,生死无常,对修士亦是如此。

    “我们瞧起来比凡人活得长久得多,哪怕寿数终了,到五百年后还有渡劫成功的指望,可这漫漫数百年间,又有谁能确信自己不会遇险身故?

    “所以哪怕五百年,亦是短短一生,在天地大道眼中,我们比之朝生暮死的蜉蝣,又能好上多少?

    “我养了那么多医修,还不顾灵根所限,非要修习医术,旁人乃至我父亲大哥,都以为我是被那次独首山试炼吓破了胆子,变得如此怕死。

    “我却只是想,若来日再碰到云师弟那样的事,或许我就可以将云师弟救下来,不至于余生都有如此多的悔恨。

    “我将云师弟的衣冠冢建在自己住处,也不过是想叫它时时提点于我,叫我不要忘记当年之事,不可再做回那个无能为力的燕二。”

    顾清岚知道燕夕鹤素来将心思藏得很深,却也没想到他能有这番见解体悟,在他这个年纪的修士之中,确实也算凤毛麟角,已隐约触到了大道边缘。

    燕夕鹤说着,却又低低叹息了声:“可即便如此,我却仍是又变成了无能为力的燕二……我一生之中,最想救人的两次,一次是云师弟,一次是顾真人。却都殊途同归,功亏一篑。”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摸出了一只小小瓷瓶,打开盖子,将其中的药液缓缓撒在棺木之旁的青泥瓷砖上。

    顾清岚看出那涓涓清液中,灵光隐现,显然是一瓶可令修士恢复真气的灵药。

    这个大千世界中并无元齐大陆那些灵草,哪怕草药之中,也只含有极少的天地灵气,他能炼制出这么一瓶灵药,足见他花了许多心血钻研。

    燕夕鹤尚且没有将那一瓶灵药倒完,路铭心就突然自他身后一把抓住了他手腕,目光冰冷地看着他道:“燕二,你鬼鬼祟祟地对我师尊说了些什么?”

    燕夕鹤正自伤怀,被这么猝不及防地抓住逼问,尴尬之外又带了几分恼怒,也不再对她容忍想让,反而硬硬地出口顶了回去:“我同顾真人也有些交情,为何就不能在他灵前对他说上几句,难道顾真人陨落,就只需你一人悲痛怀念?”

    若是往常,路铭心必定不会如此不近人情,如今她却似已失了神志般,不仅没有听进燕夕鹤的话,反倒对他冷冷笑了一笑:“你说得也真好笑,你同我师尊有交情?我师尊在众人面前见了你,可曾对你这个平庸后辈多说过一句话,多看过一眼?”

    燕夕鹤念念不忘之人,乃是云风,虽然云风也正是顾清岚,但顾清岚却也从未在他人面前,表现过对他格外的看重。

    燕夕鹤自问和云风有过命的交情,但在顾清岚这里,这交情还算不算得上是交情,他也确实不知。

    路铭心这一句,正戳在了燕夕鹤的痛处,他平日里好说话,也不过是有心想让,骨子里却一般是骄纵跋扈的脾气,此时也被激了起来,也冷然一笑:“在你心中,顾真人就只是你一人的师尊,旁人却都是些外人?所以你当年对顾真人痛下杀手,也觉这亦是你二人之事,与旁人无干?”

    论起戳人心窝,显然还是工于心计的燕夕鹤更胜一筹,他只说了这一句,路铭心就白了脸,神色重又呆滞起来,身子也僵了。

    燕夕鹤抬手从她腕中挣脱,看她如此,脸上也露出一丝不忍,却又补上了一句:“路师妹,顾真人待你最好,却也并不是只待你好过。他陨落了,也并非只有你一人伤痛欲绝,有许多人,同样伤心不已。你若真是顾真人徒弟,也给他争口气,别整日似这般颓唐无用,叫顾真人面上也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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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夕鹤这番话,连顾清岚在旁听着,都觉说得实在是太狠了些。

    不过路铭心此时,却也正是要被人如此震聋发挥地说上一说,若不然任她这么失魂落魄下去,也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路铭心听着这番话,却还是呆呆地望着他,又望了望眼前棺木,重又一言不发。

    燕夕鹤看她那样子,或许是自己还尴尬恼怒,或许是实在怒其不争,起身跺了跺脚,转身走出了灵堂。

    顾清岚知道他是去寻卫禀来跟自己换班,过来看住路铭心,但这灵堂之中,也霎时只剩下路铭心一人。

    她又呆呆地看了看棺木,竟起身爬了上去,棺盖李靳已命人顶死,但在路铭心面前自然不堪一击,她只抬手一推,那些钢钉木椽就断了开去,棺盖顿时滑了开去,露出里面躺着的那具尸身。

    这也是自棺木封上后的数日,顾清岚再一次看到自己的肉身,那具驱壳自然仍是初死时的模样。

    李靳给他换了颇似云泽山雪云袍的白衣,却未给他的一头银白长发束冠,只是任其如瀑水般铺洒在棺木的白色锦缎之上。

    路铭心侧头看了看他那具尸身,神色也仍是呆呆地,却手足并用地爬了进去。

    她还知道小心避开他身子,在宽大的棺木中和他挤在一起,又颇自作聪明地将那棺盖一挪,从里面又合了起来。

    这样在棺木里的一片漆黑之中,她就又跟他的尸身紧紧贴在一起抱住。

    顾清岚已是魂魄之体,无所不在,更何况修士就能将黑暗中之事看得一清二楚,魂魄自然也可。

    他就看她用手指细细抚摸他尸身的双唇,又抚摸他的脸颊,还拿手去伸到他尸身的衣襟之中,摸了又摸。

    他知道在他死去那三十六年前,路铭心只怕没少对着他尸身做下许多或可怜或龌龊之事,但要他眼睁睁看着,她对一具死去的尸首如此这般,也还是令他哭笑不得。

    然而路铭心摸完了,却突然将头靠在他尸身的肩上,轻声说:“师尊,你不许我随你,但若旁人硬要杀我,我又打不过他们,也是没有办法的,对不对?”

    顾清岚顿时无言以对,心想她也不知是在刚才和燕夕鹤的争执中想到了什么歪主意,旁人硬要杀她,她又打不过?

    此间她打不过的人,就只有两个,一个是李靳,另一个是莫祁,难道她竟要刻意惹怒这两人,叫这两人不得不对她痛下杀手?

    但要惹怒这两人,谈何容易,除非她突然性情大变,滥杀无辜、作恶多端,若不然这两人就算瞧在顾清岚的面子上,也不会对她如何。

    他想到这里,心中却是一凉……他不是不知路铭心对他的执着,所以才会在察觉命数将近之时,对她说不许她追随自己。

    可她若是实在点不醒也转不回心思,定要随他呢?

    她又万万不敢违背他的话,那就只有如她所说一般,假借他人之手求死。

    若她执意如此求死,她又是个做事不管不顾的人,真的从此滥杀无辜,犯下滔天罪孽,那命丧她手的那些无辜之人,归根究底,岂不是因他一句话而死?

    他想着自然忧急无比,却无法将音讯传出一点给她,只能看着她在说过了那句话后,又低头去吻他尸身的双唇,还将那唇齿顶开,用舌尖探入了他尸身的口中。

    他气急之下,只想再给这不成器的徒儿一记耳光,叫她不可再如此颠三倒四、色令智昏。

    可他也仍是万万办不到,只觉如果他还有肉身,只怕又要被她气得吐出血来。

    也就在此时,他听到耳旁传来夜衾的声音,带着几分调侃笑意:“看来还是我乖孙女厉害,我在这镜中苦寻了你魂魄多日,也比不上她一通气你,叫你神识波动终于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