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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议论纷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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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曦一连抛出三个问题,而且是一个比一个更加犀利,顿时就让杨慎馀感觉有些难以招架。因为李曦这三个问题,几乎是直接就砸在了他这份漕运计划最大的漏洞上。

    官督民运,自然是一个很好的思路,在李林甫刚刚提到长安粮食问题的时候,这也是李曦下意识之间第一个想到的办法,但是,这个办法固然有着见效快、投入小等等优点,他的致命缺点,却也是根本就遮掩不住的。

    既然是官督民运,那么其实说白了,就是政斧出面调控市场,利用市场的差价杠杆,促使民间的商人们为了赚取差价而自发的运粮至长安。

    一直到几百年之后的明清时代,还有着商人们运粮至边关以换取盐引的办法,并且应用了极长的时间,而这,其实也是一种发展了的官督民运。

    但是问题随之而来,民间的商人们肯运粮,毫无疑问是为利润,所以,要想让他们千辛万苦的把粮食运到长安来,那就必须在他们要付出的成本之外,还要许以较高的利润。那么,只有两个办法,第一,政斧高价收购,第二,继续让长安的粮价保持在一个相对非常高的价位上,甚至于……要比现在还高!

    这两个办法,无论是采用哪一条,都会必然的导致一个结果——商人要赚到钱,长安的粮价继续居高不下。

    一旦政斧出的价钱让商人们感觉无利可图,或者是长安的粮价让他们感觉到无利可图,那么,除非政斧继续大量的往里头贴钱,否则民运将立刻断绝。

    但是,让大唐政斧持续的往里面贴钱,一年两年的没问题,时间一长,必将发展成为朝廷财政的一个大包袱,便如人体血管的一个大肿瘤一般,如果大唐一直这么富庶太平下去,或许还不显眼,可要是一旦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变动,大唐政斧的财政吃紧了,那么,这个肿瘤将会立刻爆发,将一举阻断大唐燕京的粮食供给。

    而就历朝历代的情况来看,意外是不可避免的。

    当然,若单只是这些情况,其实还不算太严重,毕竟只要调控得当,政斧完全可以借用市场的杠杆灵活调整,使得至少在几十年内,长安城不需要为粮食发愁。

    但最关键的问题是,只需要官督一下,只要给钱,民就能运了吗?

    众所周知,商人的鼻子是最灵敏的,只要发现利润,只要感觉有利可图,那么他们就会立刻一拥而上。但是,长安缺粮已经几十年了,粮价居高不下也已经几十年了,全国的商人们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可时至今曰,长安依旧缺粮,长安的粮价依旧居高不下。

    为何?

    答案只有一个,运粮至长安的代价,实在太高!

    早在当初与裴耀卿一番探讨之后,李曦就已经明白,导致长安粮价居高不下的,不是方法问题,也不是价格问题,而是道路问题。

    抛开扬州至洛阳这么长一段水运不说,单单只是在三门峡这个地方,陆路运输的话运费几乎等于粮价,而如果是水路,三门之险天下闻名,根本就不利于大规模运输,每年都要有许多船只在这里出事,损失的船只和粮食还是小事,每年都死那么多人……这是江淮转运使司衙门所绝对不能接受的。

    无论是民运还是官运,这个瓶颈不解决,谁运都得死人,谁运都无法最终解决问题。

    从表面上来看,杨慎馀这份计划十分的让人眼亮,但是如果仔细一计较就会发现,他的办法,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而已,根本无法解决根本的问题。

    所以,李曦的问题一出口,杨慎馀顿时就感觉无法招架。

    支支吾吾了好大一会子,杨慎馀毕竟已经是五十多岁年近六十了,一来心境沉稳,二来人生阅历也是丰富之极,所以他很快就调整了一下,稳定了自己的心神。

    这时,他抬起头来与李曦对视了一眼,不答反问,道:“莫非大人想要官运?”

    “为何不可?”李曦反问。

    “呃……”顿了顿,杨慎馀站起来拱手道:“大人,请恕下官直言,若是咱们江淮转运使司亲自承运的话,非但运费降不下来,将要极大的加大朝廷的开支,而且,从征集漕粮,一直到组织船队,再到一路北来,一直到三门之险……这个,这个……怕非是易事啊!”

    在提到三门之险的时候,他的语气明显有些停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他也知道三门峡那里每年都会有不少的船只出事,甚至他也知道,只要一出事,肯定要死人。

    因此在他看来,即便官运,也省不下几个钱,所以,政斧只需要花钱买些高价粮食就是了,大不了就是往里头多贴一点儿,好歹眼不见心不烦,总比自己去运粮食,每年都要面对好多次这种船沉人亡的事情要好。

    要知道,在当下这种运粮规模不大的情况下,每年还要死那么多人,一旦扩大到每年至少一百万石粮食,这死的人,毫无疑问会更多……这些人死在民间商人手上,顶多就是把抚恤啊赔偿啊之类的摊入粮价里就是了,民不报,官不究,朝廷完全可以掩耳盗铃的认为自己到手的这是干净粮食,不需要为这种事情背负什么压力和责任。

    但若是官府自己运粮,出了这种事情,为了漕运,不敢如实上报,只能压下来,但是压得时间长了,谁敢保证能一直压住?而动辄死几十个人的事情,一旦捅出来,那就是惊天大案,说不得整个江淮转运使司的大小官员们都要被追究责任了。

    而且,如果调控得当,说不定官督民办比自己运还要省钱呢,要知道,作为杨崇礼的儿子,在市场调控这方面,他可是相当的有经验,而一旦李曦选择了这条路,他将毫无疑问会成为江淮转运使司衙门里最为不可或缺的一个。

    所以,他几乎是天然的就会倾向于官督民运。

    李曦闻言之后有着片刻的思索,然后,他抬头看着屋顶,声音突然低沉了许多,似乎是在问杨慎馀,又似乎是在自问:“死在商人们手里,就不算死人了吗?”

    杨慎馀闻言先是一愣,然后遽然一惊,似乎是一下子就把握住了李曦的想法,但是皱眉一想,他又百思不得其解,然后,他忍不住疑惑地皱着眉头看着李曦,“大人,您是想……”

    “修路!”李曦拍案而起。

    杨慎馀目瞪口呆。

    片刻之后,他已经顾不得礼仪,下意识的就迈前两步,道:“大人,这、这修路……”

    李曦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行路容易,开路难,但是,慎馀公啊,你我是朝廷官员,而且又主管此事,无论如何,不能再坐视一条条人命就这么葬身波涛啦!”

    顿了顿,他道:“陛下需要粮食,朝廷需要粮食,长安需要粮食,所以,我们要尽最大的可能提供粮食,但是,这个粮食必须是真正干净的,不能是浸透了鲜血的!”

    杨慎馀闻言有着片刻的惊讶,然后又是片刻的沉吟。

    他忽然退回两步,缓缓地在那把胡椅上坐了下去,良久之后,才开口道:“大人刚才曾经说到过,说是如今长安的街头巷尾,对于咱们江淮转运使司衙门的成立,以及对于大人出任这江淮转运副使、督京畿粮道事的事情颇多非议……这个时候,本来朝中诸公已经是议论纷纷了,若是大人再提出要求开路,无论是修陆路还是水路……只怕不易啊!”

    李曦点点头,听见这番话,他才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杨慎馀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就说明他至少是真心的想要促成漕运之事的,只要他,和他背后的杨崇礼杨家能保持这么一副态度,就已经足够了。

    笑了笑,李曦道:“岂止不易,简直是无比困难。由扬州至河阴,再到洛阳,只需要定期清理河道就可以了,还算好说,由洛阳入秦这一段路,和由华州到长安这一段路,无论水路还是陆路,都是不好走的,如果修,都要修,这里面牵涉的,可是太广了,光是钱……真是想想就头痛啊!但是,若要漕运,这条路,就必须要修!”

    良久之后,杨慎馀轻轻点头,“下官明白大人的意思了。”

    走出李曦的房间之后,杨慎馀在门口伫立良久,然后才缓缓地走开,却是幽幽叹道:“谈何容易,谈何容易啊……”

    ***********************************************************************************长安,福满楼酒楼,二楼。

    两个穿着一身常服的年轻公子坐在角落里淡淡地品着茶,时不时低语几句,面上皆是温润笑意,显然是遇到了什么让他们很高兴的事情。

    酒楼里闹哄哄的,虽然是二楼,能掏得起这里的菜价上来吃饭喝酒的,大抵没有什么普通的穷人,但是酒楼地方,要的就是一个热闹的气氛,此时又正赶上午时,二楼的十几张桌子上了足足有七八成的客人,大家酒酣耳热之际,不免要谈论些感兴趣的话题,而且喝酒之后,这声音难免要有些大,因此这里也就越发的闹腾。

    与周围的环境相比,角落里安坐的两个人显然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不管是看他们二人那副雍容的风仪,还是散开来站在他们桌子四周的几位膀大腰圆的锦衣壮汉,都毫无疑问的在告诉其他人,他们的身份很是尊贵,所以,大家也只是说着自己的话题,并没有人敢于往这边好奇的张望。

    这时节,坐在靠外一侧的那位年轻公子听了一会儿酒楼内其他人的议论,笑眯眯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语带恭敬地道:“公子爷,事情已经有个七七八八了,就眼下长安城内这副阵势,想必那个李曦就算是再怎么胆大,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处事了。”

    如果有认识的人在的话,看到此人竟是如此毕恭毕敬的与人说话,肯定要大吃一惊。

    此人名叫薛锈,乃是先睿宗皇帝陛下的女儿鄎国公主和驸马都尉薛儆的儿子,开元十六年,他又奉命尚了玄宗皇帝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姑表妹唐昌公主,自己也成了驸马都尉,大前年的时候,开元十八年,更是被拜为光禄卿,可称是当今朝廷年轻一辈勋贵之中了不得的人物之一,就称其中首领也不过分。

    当然,这等家世还是次要的,毕竟在当今朝堂之上,有着这种身份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他之所以地位特殊,隐隐然成为这一代勋贵子弟的首领人物,最关键的是,早在开元十三年的时候,他的妹妹就已经嫁给太子李鸿,并且还是他的正妃。

    仅此一项,已经足以奠定他的地位。

    若干年后,一等玄宗皇帝驾崩,太子李鸿即位,他身为皇后娘娘的嫡亲哥哥,其地位可想而知,更别提他自己也是出身名门,学识非凡,倜傥风流,因此在年轻一代勋贵之中,他无论是实际上的地位,还是积累下的威望和人脉,都是绝对的翘楚。

    而能够让他语带恭敬地尊称为“公子爷”的,当今朝中,怕是超不过一个巴掌数!

    如果再看他对面那人虽然穿了一身常服,但仍是遮挡不住的贵气的话,这个答案几乎就是呼之欲出了。

    他就是大唐玄宗皇帝的第二子,赵丽妃的第一个儿子,当今的储君,太子李鸿。

    他个子不高,但是骨架宽大,气势极其威武富贵,更兼双目炯炯有神,因此看去神彩十分,虽然一身常服,却仍是鹰扬之极。

    此时听了薛锈的话,他淡淡一笑,道:“还是阿金你的计策好啊!”

    薛锈,字金藏,与名字的意思相近,寓意锈这个字就是把金刀藏起来而已。而他的乳名,则叫做阿金,只不过这乳名非是关系极为亲近的长辈和上官,是绝对不敢称呼的,要知道,他的母亲是公主,妻子又是公主,妹妹还是太子妃,身份可是尊贵之极的,所以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即便是非常亲近的,也顶多就是称呼他的字。

    但是,太子李鸿虽然只是他的妹夫,但是按照皇家的关系来论,却又是他的大舅哥,更何况太子李鸿今年已经三十三岁,比起生于中宗景龙二年今年只有二十六的薛锈来说要大了好几岁,再者,李鸿乃是太子,身份仅次于玄宗皇帝而已,所以他称呼薛锈的乳名阿金,薛锈非但不会生气,反而会认为这是一种亲近的表现。

    要知道,身为玄宗皇帝的儿子,已经在太子的位置上呆了足足二十年的李鸿也不是简单人物,论到拉拢人心,他的手段可不是普通人能比的。

    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称呼,就已经将两个人的关系拉得无比之近。

    而薛锈闻听太子李鸿夸赞自己,脸上倒是没有丝毫的得意神色,只是也笑了笑,恭敬地道:“有了这一层的压力,想必那李曦做起事情来就会束手束脚了许多了。只不过,陛下对他的信赖显而易见,所以为公子计,只要能把他困住就已经足够了,切不可再行轻举妄动。”

    “而且……”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忍不住试探地道:“公子爷,锈以为,您是否可以派人跟洛阳那边打个招呼,有些事情,还是暂时的收敛一些比较好。”

    刚才还面带微笑的李鸿此时却是不由得脸色一沉,事实上他在听到薛锈说到“不可再行轻举妄动”的时候,就已经收起了笑容,等听到他后边这句话,这脸色便越发的沉笃下来。当下他开口淡淡地问:“阿金这是何意?”

    薛锈窥见他的脸色,措辞很是谨慎地道:“咱们这样用街头巷尾的议论给他李曦施加一些压力,让他做事情束手束脚,已经是极限了,也不知道因为什么,陛下对他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信赖和纵容,上次刺杀之事,已经让陛下震怒,所以,为公子计,切不可再行冒险之策。”

    顿了顿,他又道:“至于洛阳那边么……殿下也知道,李曦此人行事向来乖张,胆子又大,而他上任江淮转运副使,督京畿粮道事,就等于是洛阳那边的事情,已经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了,这个时候,为了避免跟他再次冲突起来,那边还是暂时的收一收比较好啊。反正咱们有的是时间,只要他李曦三年之内完不成目标,那陛下自然对他心冷,到时候……”

    他的话说到这里,李鸿已经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悦地道:“阿金,你怎么老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过就是运点粮食挣些小钱而已,他李曦能奈我何?或许,他要感激我还说不定呢,我可是每年都帮他往长安运不少粮食!”

    薛锈闻言欲言又止,李鸿已经再次摆手,“此事不必再说,孤自有计较!”

    薛锈闻言应诺,然后便低下头去叹了口气。

    他曾经无数次的跟太子殿下说过,眼下他的身份是太子,是储君,所以对他来说,最好的做法就是什么都别做,只需要耐心的等,就已经足够。因为只需要熬到当今陛下驾崩,他就将是天下至尊,到时候什么事情做不得?何苦非要现在争一些无足轻重的东西?

    但是很显然,殿下听不进去。

    不过再想想,也好,不就是一个李曦嘛,料想他即便天纵奇才,却也只不过才只有十八岁而已,他又不是生而知之者,即便胆子大了些,做事嚣张了些,却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威胁,就当是给太子殿下练练手吧!

    反正有了自己如此一计,李曦已经是困于网中了,正适合拿来给太子殿下练练刀,出出气!

    (未完待续)